卡夫卡与福楼拜(1821~1880)似乎是很不相同的作家,但他们的精神联系却如此紧密,以至于我们不得不重新考察他们之间的关系。然而,我们可以将福楼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与卡夫卡的哪一部作品联系起来进行思考呢?是《美国》、《诉讼》、《城堡》,还是《变形记》?恐怕哪一部都不太合适。卡夫卡的小说与福楼拜的小说既然如此不同,那么,又是什么将他们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呢?另外,他们的小说尽管存在诸多外在的差异,但是否也存在着许多内在的联系呢?
1913年9月2日,卡夫卡在给菲莉斯的信中写道:“在我认为与我有血亲关系的4人――格里尔帕策、陀思妥耶夫斯基、克莱斯特、福楼拜中间,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结了婚,并且,也许只有克莱斯特才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由于受内外危机的驱迫,在万湖边开***自杀。”1912年11月15日,卡夫卡在给菲莉斯的信中写道:“《情感教育》一书多年来如同仅有的几个朋友陪伴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翻开这本书,都会使我激动不已,完全被吸引住了,我一直感觉自己是此书作者的精神之子,尽管是一个可怜的、愚笨的。马上写信告诉我,你是否懂法文。如果懂,我再给你寄去最新的法文版。告诉我,你懂法文,即使这可能不是真的,因为法文版的语言非常华丽。”卡夫卡与福楼拜究竟有着怎样的血亲关系呢?他为什么一再声明自己是福楼拜的精神之子呢?
卡夫卡与福楼拜的确在许多地方非常相似。他们都自幼喜爱文学,但在大学里都遵循父亲的意愿选择了自己并不喜爱的专业:卡夫卡学法律,福楼拜学医。他们都患有某种疾病,福楼拜1844年突发癫痫病,只得中断学业回乡,开始文学创作。卡夫卡身患多种疾病,比如胃病、消化不良、便秘等。他一生都伴随着头痛、失眠和精神衰弱。1917年因肺结核咳血,从此久治不愈,最后于1924年病逝。他们都曾恋爱过,但最终又都孤身一人,没有结婚。他们都在某一城市里过着孤独的生活,除了短期外出之外,他们都属于这个城市:卡夫卡属于布拉格;福楼拜属于卢昂。尽管有如此多的外在的相似之处,但他们更多的却属于精神上的联系。
福楼拜出生于卢昂市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家庭。父亲和哥哥曾任卢昂市医院院长一职。他自幼喜欢文学,中学时代便开始写作。18岁时遵从父命到巴黎学医,但没有兴趣。他认为在巴黎学医的两年是他一生中“最凄苦、最忍受、而且最不耐烦的时代”。他向父亲说明了自己的文学志向,父亲无可奈何地对儿子说:“给我念念你写的东西。”这就是福楼拜1843年写的《情感教育》,半小时后老福楼拜睡着了。他醒来后问道:“文学、诗,究竟有什么用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福楼拜答道:“大夫,说,你能够给我解释一下脾有什么用吗?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然而身体离不开它,犹如人的灵魂离不开诗!”好在福楼拜的父亲是一位自由主义者,况且福楼拜还患有奇怪的疾病,因此,父亲没有干涉儿子的选择。
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希望他的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卡夫卡也是从中学时代便开始创作,但他没有向父亲说明自己的志向,父亲则从来就没有严肃认真地对待过儿子的文学志向。卡夫卡的父亲更像是一位专制主义者,虽然卡夫卡也有病,但卡夫卡的父亲并不是不干涉儿子的选择。当然,卡夫卡从来也没有向父亲提出过要求:得到父亲的资助,做一个专业作家。
在个人情感方面,他们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1836年在特鲁维尔海滨度假时,年仅15岁的福楼拜与音乐出版商、《音乐报》创刊人施莱辛格的妻子艾丽莎相遇,对她一见钟情,艾丽莎比他大11岁。这给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灵感和素材。卡夫卡有过多次恋爱的经历,他曾三次订婚,又三次解除婚约。他们都有过恋爱的经历,但最终都没有结婚。福楼拜“每次一想到婚姻就害怕,一想到要做父亲就全身不自在。……他很高兴自己住在卢昂,柯雷小姐住在巴黎,这真是个美妙的距离――至少他觉得很美妙”。这种情形与卡夫卡如出一辙。卡夫卡与未婚妻菲莉斯一个住在柏林,一个住在布拉格,这种距离使卡夫卡既不担心面对面的干扰和尴尬,又可以通过书信和想象尽情地抒发感情。他们都选择两个城市中间的某个地方会面,但最终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无果而终。他们都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自己心爱的写作。
福楼拜在父亲和姐姐相继去世后,便与母亲和外甥女一起定居卢昂近郊的克鲁瓦塞。他从此靠遗产为生,淡泊人生,闭门谢客,潜心创作,常常通宵达旦地思考和写作。福楼拜是一个纯粹的作家。在他一生中,他万念俱灰,放弃了一切享乐,把一切献给了写作。他没有工作和职业,“创作是他的生活,字句是他的悲欢离合,而艺术是他整个的生命。一切人生刹那的现象形成他艺术的不朽。”艺术就是他的宗教,他说:“人生如此丑恶,唯一忍受的方法就是躲开。要想躲开,你惟有生活于艺术,唯有由美而抵于真理的不断的寻求。”他不出卖文字,更不出卖灵魂,他许多年写一部小说。他不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有的小说完成一搁便是20年,修改后再发表。
卡夫卡和他一样献身于写作,所不同的是卡夫卡没有遗产,他必须工作。卡夫卡生存的目的就是写作,写作就是证明他存在的唯一方式。写作是卡夫卡生命中的一切,没有了写作,卡夫卡的生命立刻就会枯萎变质。卡夫卡曾经说过,他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掩户的地窖最里面孤独地写作。他将创作看得高于一切,不能容忍任何世俗的杂念玷辱他的创作,而他对创作的完美追求又近乎于绝望。根据卡夫卡家庭的经济状况,他父亲完全有能力供养卡夫卡,让他专心从事创作。但卡夫卡的父亲,包括卡夫卡自己从来都没有这种想法。卡夫卡必须寻找工作,这份工作还必须与创作无关,因为创作是不容玷污的。卡夫卡死在父亲的前面,他没有机会享受遗产。
他们的创作成果并不多。福楼拜除了早期创作的作品《狂人之忆》(1839)、《斯玛尔,古老的秘密》(1839)之外,重要的作品有《包法利夫人》(1857)、《萨朗波》(1862)、《情感教育》(1869)和《圣安东的诱惑》(1874),另外有三个短篇的合集《三故事》,还有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法布尔和佩居榭》。卡夫卡一生创作的作品也不多。除了早期创作的一部散文小说集《观察》和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乡村婚事》之外,自1912年至逝世前,他创作了许多短篇小说,如《变形记》、《判决》、《司炉》、《在流刑营》、《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乡村医生》、《饥饿艺术家》等,还有三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美国》、《审判》和《城堡》。当然,他们都写有大量的书信。他们都在书信里表现自我,在小说中却将自己隐藏起来。这一点他俩非常相似。福楼拜“并不从他自身中找到作品,而在作品中找回自己。”福楼拜并不将自己的生平经历写入作品,而是在作品中灌注了自己的心血和精神。正如写作上的探险成就了卡夫卡一样,同样是写作的艺术成就了福楼拜的创作。
福楼拜曾戏称自己为一头熊,卡夫卡则把自己比作一只打洞的鼹鼠。福楼拜和卡夫卡都宁愿藏在洞穴里独自生活,独自写作。但是,作为熊,福楼拜不能算是弱者,他是强有力的,如果一旦被激怒了,他是会反击的。而卡夫卡作为一只鼹鼠,则更加孤独无助、恐惧不安,他总在退缩和逃避。
早在1907年至1908年间,卡夫卡创作他的长篇小说片段《乡村婚事》时就非常迷恋福楼拜,他的创作观念和手法都受到了这位伟大的法国文学大师的影响。卡夫卡在福楼拜那里发现并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作为精神导师,福楼拜将卡夫卡引领进了一条源于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又超越了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道路。
法国诗人、评论家瓦莱里在论述福楼拜时曾说:“他在太多的书籍和中迷了路;在其中他失去了战略思想,我想说的是作品的整体性,而整体性只能存在于安东尼身上,而这个安东尼,撒旦也许是其灵魂之一……他的作品终归只是一堆纷乱的时刻和片段;但其中一些仍将流传于世。”福楼拜的《圣安东尼的诱惑》被认为失去了整体性,而只是一堆纷乱的时刻和片段,但这种情况在福楼拜的作品中并不多见。然而,到了卡夫卡那里,他不仅迷了路,甚至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路;他不仅失去了整体性,甚至认为任何人都无法获得整体性。因此,他的所有作品几乎都呈现为一堆纷乱的时刻和片段,但正是这些“纷乱的时刻和片段”流传于世,并还将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