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年的秋天,元好问站在国史馆的藏书阁门前,看着云朵、,慢慢地磨墨提笔,他的纸卷写满市井小民的念叨、青衣寒士的凄楚。作为国史馆的编修,元好问已经对那些由山菊、青草、梧桐、苍柏构成的诗意世界的感觉逐渐淡漠。
元代的士子,穿着薄薄的衣衫,进京赶考,奔赴四方,自江南溯水轻舟而上,看着巍巍的青山逝去,江水滔滔。寒风吹来,临水读书,他们的内心对京城的渴望、拒斥都是丝丝缕缕,难于梳理清晰的。1125年,充任国史馆编修的元好问,与江南的寒门士子一样,离开了藏书楼,携带盘缠还居河南嵩山,在嵩山高高的山顶上,眺望天下四合八荒,视线穷尽中原的山河土木。
元好问的曲子,就是在这样的颠沛流离、奔赴四方的路途中写下的。离开嵩山的元好问历任镇平、南阳县令,无论是在京城做国史馆编修与青灯书卷为伴,还是在偏僻的山乡做一介县令,无论是芝麻大的事情还是疏漏必查的国史文卷疵漏,元好问的人生态度,处事之方都是虔诚、认真、执著的。而在天兴二年随汴京被俘官员北渡黄河,看日暮苍山的悲壮,这样的人生经历却给了他更深远、开阔的视野。
领襟上绣满金,青灰色的袍子有山水色泽,挥挥衣袖,时光已经是次年。战乱的年代,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官宦、流浪四海的禅师、贫苦百姓、走落江湖的儿女,哪怕是匪兵土霸,第一件事情就是所谓的“卜居”。卜居,元好问面临的是如何选择居处的问题。蒙古***队带来的战火已经将中原乃至江南的许多城池焚毁,这个时候选择居处,举目却遍是荒凉的景象。
与元代的青衣寒士一样,元好问对自己的何去何从充满了疑惑。古今往来大多数人面对这样的残败之景,难免都会质问人生的意义、仕官与归隐的价值。所以他才有“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这样的句子。其心境低落,情绪迷茫,都可以从句子中读得出来。去国史馆做一介编修,像纸窗下的僧人一样半生苦行,皓首穷经直到白发斑斑,或者在山居僻静之处,卧谈安眠,静听风声雨声,元好问的内心陷入苦思。于是,他开始转向艺术的世界,想在充满悲伤情愫的曲子中寻找到失落的精神家园。
元好问站在中原的嵩山远望故居的方向,视线里是苍茫的尘埃自天地间飘落人间。家园是已经不存在了,漂泊感是元好问这样的知识分子无可回避的尴尬。一方面想积极入世建功立业,另一方面极度的悲观低沉,想归隐山水,从国史馆的沉闷空间里跳出来,回到可以自由嬉戏、游乐的家园。
1139年,时年五十岁的元好问携家回到山西秀容,以一个遗民的身份开始了晚年的生活。一生几度身陷囹圄,登高望远,身临山乡以县令的身份,走遍大半个北方的元好问从残阳、乱蝉、僧窗、深谷的前半生转入了宁静阒寂的晚年生活。
元好问的栖身之处与历代山水诗人的归隐理想出入并不大。这是一种情结,它不仅关系到身居何处,不是单纯的卜居、问路、卜算那样简单。好像元好问穿着青灰色的长袍,在古人来往的路上走了很久,终于遇到一个可以谈论自己苦了的人,他开始想象理想世界中的栖身之地。
窗格之上,是悠悠孤云,清风吹来,静躁皆过于安寂。松柏在风的吹拂下发出声音,唤醒元好问的心神。这样的居处,可以“十年种木,一年种谷”。这是一种接近浪漫色彩的晴耕雨读般的生活想象。元代的***治、宦海、仕途、功名都在这个想象的过程中慢慢地被遮蔽。心灵淳厚,本质的光明流露出来,重新皈依山水,进入人性的自在空间,元好问的卜居之处,竟是如此的让人神往。他将农耕时代的体力劳动诗意化了,同时把皈依山水的隐士情结,回归人性自有天性的生命冲动融合在曲子中,在山野之地吟唱出来,这种艺术力量也是元好问的生命所抵达的终极高度。他终于将自己的灵魂、身心完整地带回朝气蓬勃的生命原始之地,让自己在离开案牍、农耕、笔墨之后日子能够接收山野苍茫之气的沐浴和体恤。让饱受折磨的心灵、身体在这远离红尘、是非、谗言的简朴家园得到安闲。
于是,满腹忧愤的元好问终于找到了让身心归于平静,脱离躁动的途径。野云横飞、松柏映窗,生命的天地原来是可以这样别致、辽阔。正大八年应诏入朝,太宗十一年的颠沛流离,那种遗民的心态、思想都得到了淘洗,归于其原始本色,饱满的生命重新充盈着喜悦与朝气。元好问此刻以长安玄都观桃树做比拟,暗喻、嘲讽当时的权贵阶层,心境跃然纸上。
宋元之际的士人用曲子写酩酊大醉之时的寥落、浅酌低歌的悲愁、雪满沧州的痛惜、白云残荷的不羁、骤雨激流、退隐与肃杀,它婉转凄凉,及其绵长的腔调给人一种天外之音的错觉和震撼。因为像元好问这样,二十年的颠簸,回到了故里之后,相劝别人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有几分糊涂,也有几分颓唐。惊惶之中唱出这样的曲子,写下这样的盛衰之感,比残荷、乱蝉构成的废墟之美更加让人动情。每一句也因此有了沉痛的味道。“谢公扶病,羊昙挥涕”,元好问用东晋谢安和羊昙的典故借古喻今,笔调已经到了悲戚之地。如是这番,其实写一点烟火气重的,也挺好的。因为生活,本来就是烟尘四起的。谢安受会稽司马道子的排挤,病居广陵,而羊昙因知遇谢安,于是“行不由西州路”,然而醉后误入西州门,遂悲哭而离去。这个典故用在这里,完全没有铺叙、比赋的雕琢之痕,元好问的平生经历经由这曲子吟唱,抒写出来,有着丰厚的寓意和韵味。
元好问笔下的良辰美景、朵朵蹙红在这个山野之地,似乎也因此带上了点恬淡、酸楚、消极的色彩。这种低迷不是萎靡,它是生命内在呼吸的收缩,字字酸楚,并非无故的矫情、乔装。宋元之际文人们的往事与随想,写丧乱的沉重、山河破碎的伤情、一醉千年的悲郁,都源自他们处于时代变动的罅隙里挣扎、探寻、煎熬的生存经验和人生智慧、世间情怀。尽管“一醉都休”有一种离世厌弃的悲观消极色彩,但是在内在精神上,他们都已经成功穿越正大元年那让人窒息的书阁案牍堆砌起来的围墙,来到了嵩山之巅,渡过黄河,能够抵挡不大不小的风浪了,开始有了几分放浪江湖的闲情逸致。不过不必怀疑元代士人的心灵境界和眼光,“生存华屋,零落山丘”,这样的曲子,这样的词句,有穿越世间繁华、苦厄的沉淀。而元好问在经历了大半生的坎坷之后,他的目光也更坚毅、更沉稳,深邃而富有智慧了。
宋元之际的元好问,站在正大元年国史馆的案堂之前,文牍满地,秋叶乱舞,这曲子的音调亦是这般的苍老。元好问挥袖而去,以遗民的身份度过后半生,醒来明月,醉时清风,已经为自己的身心寻找到了安栖之地。
1125年秋天,京城国史馆编修庭院,菊香溢满书卷,元好问伫立在窗口,时光倏忽,黄花已经落满庭院。此时此刻,若是展卷读一读他的“生存华屋,零落山丘”,却不知是怎样的一番萧条和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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