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三十年。当时的林茂森是“裕丰米行”的账房先生,从没给外人看过病。
古城汉中是联结陇蜀鄂皖的交通枢纽,商贾云集,百业兴旺。这一点从城里街道名称就可以看得出来。如管子街,以经营毛笔等文化用品为主;伞铺街,以经营油纸伞为主;碗铺街,以经营瓷器为主,这些街道基本上都是产销一条龙。很多地方在汉中设有会馆,例如山西会馆、四川会馆、河南会馆、江西会馆、两湖会馆等。裕丰米行就开设在北大街西边靠近北街口十字的地方,三间房的门面,前店后坊。
这天,山西商会会长杨玉昆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北街口的裕丰米行,迈过门槛,环顾四周,几米见方的厅堂里,左侧高高的木制柜台,上面放着老式算盘、账本等;地上摆着售粮用的大小簸箕、箩筐、斗、升子、合子、长杆秤等用具,高处垂下红底黄字的“裕丰米行”条幅。伙计陈二娃迎上前来,招呼道:“杨会长,您来了!”“ 林先生在不?”“在,在,您随我来。”穿过首道厅堂,宽敞的石板大院展现在眼前。院落的两侧环绕着带篷的木长廊,靠近正室的木长廊处,有一台新式电动打米机和两个擂稻谷的擂子,正室内陈列摆放着一些农具及加工稻米的各式器具,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陈二娃高声传道:“林掌柜,杨会长来了!”林茂森和杨会长已好久不见,听见喊叫,便双手撩起长衫,快步走出房门。
林茂森四十开外,个头不高,穿一身棕色长衫,外面套一件黑色马褂,面部的颧骨微微凸起,眼睛不大却有神,左眉毛处有一颗黑痣很显眼,留一撮山羊胡子。他是这个商行的一个小股东,也是账房先生。林先生把杨会长迎进屋里,落座,泡茶。
林先生说:“杨会长,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杨会长说:“唉,一言难尽。上次从贵号拉走两卡车大米,这是银票,请收好!”
林先生说:“不着急,不着急。”
杨会长说:“本来早就该来的,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耽误了,还请谅解。”
“哦?不知道贵府出了什么事情?我能帮上忙吗?”
杨会长叹了口气说:“内人得了顽疾,汉中城里中西医都看了,总不见好,现在人事不省好几天了。”
林先生一惊:“敢问嫂夫人得的是什么病啊?”
杨会长说:“大夫说是大头瘟。”
林先生也吃了一惊:“大头瘟?都啥症状啊?”
杨会长说:“头肿大,烦热,口渴,痛不堪言。”
林先生想了想说:“我以前捡了个方子,听说就是专门治这个病的,你不妨先让她吃上两剂。”
杨会长眼睛一亮,随后又黯然叹道:“虽不抱什么希望,现在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先生让杨会长稍坐,自己跑到柜台上,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加减消毒饮”的方子,并重用了黄芩、黄柏、黄连,然后交给杨会长。
过了两天,杨会长急匆匆地跑进裕丰米行,见到林先生就说:“林先生,谢谢你啊,服了你抄写的那个方子,我内人大有好转,头肿胀消除了许多,现在头疼已经变成半边头疼了,大小便还是困难,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方子吗?”
林先生一笑,说:“如果有效的话,那我还捡了个方子。”说着又去抄写了个方子给他,这次开的是“川芎茶调散”加生石膏和白。
又过了两天,杨会长带上四色礼到裕丰米行,见到林先生就作揖,其他人都很吃惊,杨会长激动地说:“真没想到,先生如此奇才,于医家也是圣手,我内人能坐起来了。请你一定到我家里去看看!”
林茂森跟着杨会长来到山西会馆巷他家,进入内室,他太太半躺在床榻,脸上的气色比杨会长当初描述的好多了,见到恩人,杨太太想坐起来,林先生赶紧扶住,让她躺好。杨会长指着屋里的棺材说:“你看,我已经把棺材买好了,你尽管治,治好了,是她的福气;治不好,也是她的命。”
林茂森捋了捋山羊胡子,坐到床边的凳子上,开始了望闻问切。
三天后,杨太太病愈。杨会长送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林茂森不断推辞说:“我不是大夫,我这里是商行。”但架不住杨会长热情,只好收下。从此,林茂森名声大振,许多人都找他看病。但他从不收钱,只当是做好事。他说,看好了,是你运气好,看不好,也别怨我。
二
林茂森的父亲是前清秀才,林茂森刚出生后做满月时,宾客中有懂面相的,看到孩子左眉毛里有一颗黑痣,说这叫“乱草藏珠”,有福气,并说“子掩眉毛,长大穿皮袄。”说得林老先生特别高兴,这颗痣便成了大家关注的对象。随着孩子的成长,那黑痣也慢慢长大,近看格外显眼。林茂森遇到背不过书啊等焦愁的时候,那颗黑痣就奇怪地开始瘙痒,忍不住要用手挠几下才舒服。旁人好奇,觉得林茂森在思考的时候就挠眉毛,而别人在想问题的时候总是抠后脑勺,这小子有点异象。
林老先生一心想让孩子将来考取个功名,便从小让林茂森饱读“四书五经”,但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当官有今天没明天的,他便给林茂森灌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道理,就让林茂森跟着汉中名医关老夫子学医。那时候学医的一般都是家境比较好的,俗称“家养艺”,而不是“艺养家”。这有两个好处,一来当时家境比较好,从小读的书多,学医相对容易些,毕竟医古文晦涩难懂;二来家境比较好,不会把钱财看的那么重,救死扶伤就成为第一要务。林茂森成为师傅的关门弟子,将《医学三字经》、《汤头歌诀》、《伤寒论》、《频湖脉诀》、《温热条辨》等背了个滚瓜烂熟,又跟着师傅看病三年,深得师傅真传。后来父亲突然去世,自己需要承担养家重任,回老家经营焦山庙村的几十亩田地。
汉中盛产大米,享誉南北,远销西安、成都等地。在朋友陈建轩的撺掇下,林茂森卖了15亩地,入股在北街口开了这家裕丰米行,生意还算红火,行医的事情就搁置了下来。但他喜欢中医,业余时间经常研读《金匮要略》、《黄帝内经》、《难经》等医书,家里的两个大棕箱里,全部珍藏着师傅留给自己的医书,每年农历六月六,都要拿出来,摊在院子里晒晒,防止虫蛀。他家有***、妻儿,家人生病都是自己给开个方子。对外看病,杨会长还是第一个。
一天,林茂森正在商行摊开账簿,拨弄着算盘算账,忽见杨会长带着一个人找来了,杨会长对林茂森说:“你认识他吗?”见林茂森摇头,就介绍说:“这就是你们的县太爷刘县长。”
林茂森一惊,刘县长说:“哦,我***亲病重,听杨会长说你是个深藏不露的名医,特来请您去给***诊治。”
林茂森说:“汉中城里西医有大德医院、崇仁医院、仁和医院、济民医院,中医有张佘樊陈,王李钟刘等数家名手,不是小人躲懒,您也知道,小人本是商家,只怕耽误县堂大人,罪过小人可担当不起。”
刘县长恳切的说:“说实话,看过几家,就是不见好,只有来麻烦你了。”
林茂森说:“他们都没办法,我就更不敢去了,我顶多就是一个野大夫。”
刘县长说:“你就不要谦虚了,就算我求你了!”
杨会长也跟着打凑合:“你就去看看吧,不行再回来嘛。”
林茂森也不好再驳县长和会长的面子,只好跟他们走一趟。
县长住在府街上,深宅大院,进入他***亲的房间,林茂森看到老人已奄奄一息,觉得她已经病入膏肓。切脉,脉象时有时无,全身浮肿,舌苔白腻。用手翻开患者的耳朵,看到耳背呈黄色,而非暗黑色,知道这病还有救,明显是阳脱之象,应强阳救逆,强心利尿,就以红参、附块、椒目为主开了药方,说:“先服三剂,三天后我再来。”
三天后县长***已能下床,县长登门致谢。
县长说:“你有此绝技,何不以此造福百姓?我看米行的事情你就不要弄了,给你找个地方,你就开诊所当大夫吧!”杨会长说:“林先生,这是大好事,你就应承了吧。”陈二娃也说:“这样的好事,不弄是傻子。”林茂森也早有此意,一拍即合。
过了几天,刘县长就在金轮十字给林先生找了个四合院,撮合让林先生买下,然后派几个工匠去修葺粉刷一新。林先生全家搬了进去,请了个丫鬟照顾家人的饮食起居。丫鬟名叫彩芹,手脚勤快,安排住在一侧厢房,家人住在后面的正房里。刘县长让在门额上装了一块木匾,刻上“悬壶济世”四个大字,林先生觉得这太过张扬,就另换了“元吉在上”四字,颜体行书,笔墨饱满。另一侧厢房就作为自己行医的诊所。刘县长送来一黑底金字“国医林茂森”的招牌,悬挂在大门外,从此林茂森的行医生涯就算正式开始了。
三
林茂森看病从不主动收钱。由于他的医术高明,就医的病人很多,他在桌案旁边搁一木匣,诊治后,开完药方,病人送上“脉礼”,一般行情是两个大铜板,对他来说,多少不拘,给多给少,他看也不看,就用手一扫,扫入桌旁的木匣中。没钱送脉礼的,也可拿起药方走人。他还在大门内的墙上,钉一块木板,上面挂着许多竹子做的小牌子,每个牌子三寸长,栓一根线绳,牌子上面就刻了他的名字“林茂森”,这是给没钱抓药的人准备的。之所以把牌子放在大门口,就是为了不让穷困的人感到难堪。没钱的人在他诊室看了病,拿了药方出来,出大门的时候,随手就可以取一个这样的牌子,然后在汉中城里几个大的药铺,如“公兴大”、“天香阁”、“协仁堂”、“京广普太和”等抓药,只要交了“林茂森”的医牌,不用交钱就可以把药拿走,年底,这些药店会派伙计拿着这些医牌来找林茂森,林茂森就会把帐结清。一来,很多人看病给他的钱都比较多,二来,他家里还有田产,也不单靠行医挣钱,行医只是为了积德行善,母亲和太太都吃斋念佛,对他的善举都很支持。
随着诊所生意越来越好,林茂森想到能为老百姓多做点事。他想汉中雨量充沛,气候温湿,许多人都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听说成都有种“蝎毒透骨贴”黑膏药,专治风湿病,托人带点回来,在患者身上试用,疗效显著。
一天下午,林茂森抽空到“京广普太和”,找柳老板一叙。到门口一看,招牌高悬,门两边是一幅对联,上联“自选川广云贵地道药材”,下联“秘制丸散膏丹汤剂饮片”。林先生心想,汉中城里,也只有这个药铺敢这么写。“京广普太和”是由汉中一些搞运输的老板和汽车司机入股成立的,由于有运输优势,所以这里的一定是杭菊,生地、熟地、山药一定是河南怀庆府的,枸杞一定是宁夏固原的,红花一定是藏红花。城里人都知道这里的药最真,价最高。进入药铺,见药铺里干干净净,柜台上没有一丝灰尘,一个伙计正在抓药,只见他接过顾客药方,用硬木镇纸将药方压好,取过戥子,将戥子倒过来,用戥子杆在戥子底上敲敲,把戥子正面的尘土抖下去,再一种药一种药去取,全抓齐了,自己查一遍,包好,将处方叠好压在药包上,用纸绳捆好,规矩的送到买药人手里,动作很规范。
这当间,其他伙计早把柳老板叫了出来,林先生跟他寒暄过后,就讲明来意,托柳老板帮他从成都买一万张“蝎毒透骨贴”黑膏药,并说买这膏药是为了送到字会(***前由汉中工商界人士创办的慈善机构)分发给穷人,柳老板说:“你的义举让我非常钦佩,此事就包在我身上。”林先生说:“那就好,有你帮忙,我每年都捐给字会一万张膏药!”
回到家,林先生给太太交代此事,太太有点生气,说道:“那得花多少钱啊?我一向支持你行医为善,但这一万张膏药是不是太多了啊?”林先生说:“钱挣多少算够啊?钱再多,一天只能吃三顿饭;房子再大,也只能睡一张床。”“那孩子将来大了,咋办?”“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如果儿子将来有出息,就不需要我们的钱;如果儿子将来没出息,留钱也只能害了他。”一句话说得太太没了词。儿子跑过来让爹抱,林先生坐下,把孩子抱在腿上,看了太太一眼,对孩子说:“我教你一首民谣好不好?”孩子高兴地说:“好呀,好呀!”林先生说:“那我先说一遍,然后我再一句一句的教。”说罢,就念起了一首歌谣:“黄菜叶,用盐炒,只要撑得肚皮饱;肚皮饱,腹不饥,觉得身上无新衣;穿新衣,戴新帽,觉得行走无马骑;槽头有了骡和马,还觉无官被人欺;穿紫衣,戴官帽,还觉家中无娇妻;娶下美妻生下子,还想和玉帝下盘棋;要想得到人心足,肉化清风骨化泥。”太太知道是先生讲给自己听,觉得歌谣挺有道理,跟自己吃斋念佛一个理,也就释然了。
这时,丫鬟彩芹过来说:“林先生,我表哥来看我,他腿上有伤,能不能请您帮忙看看?”林先生赶紧随着彩芹过去,进门一看,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面容看着还英俊,衣服头发都很脏,灰头土脸的,表情痛苦。彩芹介绍说表哥叫王大勇,林先生说:“伤在哪里?让我看看!”彩芹帮着翻开裤腿,小腿上有一较大的伤口,都腐烂了,流着脓血,腿肿得厉害,林先生用淡盐水清洗伤口,叫彩琴去北门城墙的砖缝里抠些古陈石灰,回来后,又叫彩琴用生韭菜连根捣碎,再加上陈石灰,敷在伤口上面,片刻,脓血不流了,疼痛也减轻了。王大勇说:“林大夫,你这方子真灵!”林先生说:“这叫‘***中一捻金’,专治这种伤口。”然后用纱布包好,又开了付中药,让彩芹去抓药。
出得门来,林先生对彩芹说:“你表哥是咋伤的?伤口清洗后,看得出来是***伤。”彩芹说:“他是抓壮丁的时候逃出来的,估计是那时被打伤的吧。”林先生想想也是,就没再多问,让彩芹安顿他表哥先住下养伤。
在以后的几天里,林先生看见他表哥的房里经常有人进进出出,有一天林先生去看王大勇的伤势,刚走到门外就听里面有人说:“孙宗福该杀!”林先生吓了一跳,他知道孙宗福是褒城县县长,林先生悄悄退了出来。
过了几天,林先生路过府街,看见很多人在看电杆上的传单,林先生挤进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孙子做高官,宗祖都丧完,福后有大难,死在褒城县。”大家纷纷议论,这是藏头诗,每句开头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孙宗福死”,还说前几天褒城县刚***毙了两个***,今天就出现了这样的标语。林先生一惊,感觉左眉毛处的那颗黑痣一阵瘙痒,用手挠几下,赶紧回家,把彩芹叫来,说道:“你表哥是什么人?在城里哪来那么多熟人?现在世道不太平,不要惹出麻烦来!”彩芹红着脸说:“知道啦,谢谢先生提醒。”
王大勇伤稍好后,在林先生家帮佣,过了一阵,说是要回家,就离开了。
四
民国三十三年。汉中作为抗日战争的大后方,容纳了国家许多重要的机关、学校,著名的西北联合大学就在这里。此外,从故转移出的国宝也有一批藏在汉中地界。日本飞机轰炸汉中。美国飞虎队驻扎汉中,击落日机一架。这一年,是汉中最乱的一年,战争逼近,人心惶惶,本地许多人都跑到乡下去躲避灾祸。
这天林茂森正在诊室看病,突然来了一辆***车,从上面下来了许多宪兵,进到院中,分两列站开,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进到诊室,对林先生说道:“林先生,在下是宪兵司令部的参谋李明辉,我们司令命令我来请你,给他的一个朋友看个病。”林茂森一看这阵势,知道不去也不行,就给家人交代一下,上了卡车。
卡车车厢是用篷布盖起来的,看不到外面,车厢里坐着两排宪兵,林茂森就坐在宪兵中间,不知道他们要把自己拉到哪里去,只知道路越来越颠簸,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车才停下,下了车一看,已经到了山里,一块石碑上刻着“石堰寺”三个字。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部荷***实弹。林先生又感觉到左眉毛处黑痣的瘙痒,挠了两下,继续往里走,看到许多***官和许多房子,大门上挂着“中央陆******官学校一分校”的牌子。
林茂森被李参谋带进一间石房子,只见刘县长和几个***官围着一张床,床用蚊帐罩着,可以隐约看到里面躺着个病人。有人悄声对病人说:“请的大夫来了。”里面“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李参谋对林茂森挥挥手,示意他开始诊治。
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啊,连同手臂都给人瘦骨嶙峋的感觉,手指细长,指关节突出,但皮肤较白,细腻光滑。林先生把手搭在他的腕关节处,感觉到脉象浮弦。
他想看看病人的面容,手便去揭蚊帐,刚触到蚊帐,就听一声断喝:“住手,你想干什么?”一个***官就扑了过来,李参谋一把抱住那个***官。林先生说:“我得看看病人的面色。”李参谋挥挥手说:“没事,你继续诊病!”
撩开蚊帐一角,看到帐内人50岁左右,面容瘦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均匀。脉毕,林先生挠了两下眉毛,对众人说:“不妨事,就是伤风寒邪入里,只是稍重而已,吃两剂药即可。”随即开出药方,交给李参谋,李参谋把药方交给另一个好像比他更大的官,就开车送林先生回家。
走到金轮十字家门口,李参谋和林先生下车。李参谋对林先生说:“知道今天给谁看病吗?”“不知道。”李参谋趴在林先生的耳朵边上悄悄的说:“是蒋委员长,你可别说出去!”说罢上车离去。
林先生愣在那里,许久缓不过神来。觉得好像不太可能,又觉得恍如梦里,那颗黑痣又痒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使劲挠了几下,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想,人家李参谋不可能乱讲,幸好这病不是大病,估计是刘县长推荐了自己。
林先生进了家门,把这事悄悄给太太说了。林太太问:“这件事不知是凶是吉?”林先生说:“管他呢,我入行的时候,师傅经常拿药王爷孙思邈话来告诫我们,‘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我只是恪尽医生的本分罢了。”
过了几天,刘县长到诊所来,说给***看病的确是他推荐的,并说委员长吃了他开的药,已经痊愈了,昨日已离开汉中了。蒋委员长还托他将自己戴的一副水晶墨镜送给林医生。说着就把一个精致的眼镜盒交给林茂森。林先生打开一看,圆圆的镜片,没有镜框,只是鼻梁和镜腿是铜质的。林先生小心收好,放在存放医书的棕箱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先生给委员长看病的事情,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熟人好奇地想看看那副墨镜,更多的人则慕名前来找他看病。至此,林茂森的杏林事业走上了巅峰。
五
转眼间到了民国三十八年。上半年干旱,夏秋之交的一天夜里,突降暴雨,第二天大家都传说昨天半夜,电闪雷鸣,汉江涨起大水,洪水像一面墙似的从上游涌来。水墙里挂着两个红灯笼,那是龙的两只眼睛,走到上水渡这个地方,水里钻出另一条龙,两条龙打了起来,一条白龙,一条黑龙,水中空中,翻腾撕咬,后来黑龙被打死,就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消息传来,震惊了汉中城乡,大家都顶着烈日争相去看,好几天都不能平静下来,大家都在传说,这是不祥之兆。随后汉中开始了连绵阴雨,沿江各县均遭洪灾,到处都可以看到倒塌的房屋,死伤的人畜。汉中城南门和新南门都关闭了,并且用沙袋堵住,希望能将大水阻隔,但水还是慢慢地溢入城内,钟楼附近已经有一米左右的深水。
大灾之后必有大***。林先生暗暗担心起来,那颗黑痣也开始不间断瘙痒,他把母亲和孩子送回城北焦山庙老家,那里有哥哥照顾着。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场大规模的瘟***席卷而来。每天找他看病的络绎不绝,他心急如焚,但面对这么多的患者,他感到了势单力薄,无能为力。
他来到县府,找到刘县长,希望得到刘县长的帮助,县长说:“老弟,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水灾,瘟***,死了很多人。但还有些事情你恐怕不知道,***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了解***吗?他们来了就要打土豪,分田地。我们这样的人能有好果子吃吗?现在有钱人都往台湾、香港跑。救灾需要钱、需要人,可我现在啥都没有。我也准备逃往台湾呢,我看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看在咱俩多年交情的份上,你跟我去台湾吧,你有手艺,在那边你也不会吃亏的。”林先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只好先告辞出来。
走在大街上,他想,怎么办?怎么办?作为一个医生,我只能尽我所能,为老百姓做点事了。他来到山西会馆,杨会长已经回山西了。又来到“京广普太和”,对柳老板说:“此时瘟***大行,请柳老板施舍些药救人吧!”
柳老板说:“林先生乐善好施,我柳某向来钦佩不已,弟也早有此心,我派两个个伙计跟着你,你只管开方子,让伙计拿方子回来抓药就是了!”
林茂森就这样给几个药铺老板谈好,然后又去了府街和新南门交界处的字会,交给字会一张专治瘟***的药方,请他们熬大锅药,让穷苦人都来喝,有病治病,无病预防。
林茂森就开始带着药铺的伙计走家串户,一个伙计说:“我们在家坐诊不一样吗?”林茂森说:“现在是瘟***横行啊,这种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尽心救治吗?”
李先生患瘟***好几天了,家里已经没钱医治了,只能躺在家里等死,听见敲门声,家人开门一看,是林先生带着两个伙计来治病,一进门,林先生就问:“家里有人得瘟***吗?”家人很奇怪,自己没有请医生啊。听了林先生介绍才知道,看病不要钱,抓药也不要钱,这才感激涕零,作揖打拱。
就这样从早到晚,林先生不知疲倦地挨门挨户敲门治病,伙计换了好几拨,可他必须强打精神,继续前行。
就这么连续出诊了许多天。
渐渐的瘟***过去了。林先生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他每天望着千疮百孔的街市,无家可归的百姓,心中悲恸不已。他想,国家如此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而我每天只能救治几十个人,这能有啥用啊?!
这天刘县长来找他,说到台湾的事情,并且说只能带他一个人过去,让他快做准备。直到这时,他才仔细考虑这事,他心里很矛盾,不知道去了会咋样,老婆孩子又怎么办?不去,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唉!这事现在暂时还没法跟家人说,但准备工作还是得先做。他偷偷地把家里积攒的一些银元缝进一件棉背心,然后藏在衣柜中。
天气开始放晴,林先生回焦山庙村给老父亲上坟,并看望自己的母亲、儿子和哥哥一家。他背着其他人,偷偷给母亲送上10个大洋,母亲不要,说:“我不需要钱,你哥哥嫂子把我照顾得很好,况且在农村,钱也花不出去。”林茂森说:“你不会换成零钱,逢年过节给几个孙子孙女发?”母亲这才高兴地收下。
他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了,回到老家,乡亲们非常热情,都跑到老屋来看他。一个老者说:“我最近身体有病,给我看看吧!”林先生说:“好啊,告诉我有些啥症状啊?”老者刚要开口,被几个年轻人挡住,一个年轻人笑着对林茂森说:“你就切脉吧!”林茂森一笑:“你们是想考考我?中医诊病要望闻问切,切脉是放在最后的,问诊才是最重要的。中医讲究十问,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问胸,七聋八渴据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再兼服药参机便。况且还有脉症不符的,是重症状还是重脉象,这就要看大夫的真功夫了。不过今天既然你们大家想考考我,那我就试试看。”说罢就开始诊脉,老者脉象显示心脉浮而有力,右寸弦紧。林先生说:“你是口舌生疮,小便不利,口渴,咽喉疼痛。我说的对不对啊?”老者连连称是,大家都说林先生果然是高手,名不虚传。
一个黄姓佃户来到林家,两口子一见林茂森就说:“林先生,今年遭灾,秋季没有收成,你看租子能不能缓一缓啊?”林茂森说:“是啊,今年是个灾荒年,租子全都免了吧!”两口子非常感激。
第二天,临村的一个大地主孟德利派他的账房先生过来请林先生出诊,大家一听是孟德利家的事情,都劝林先生不要管。
账房先生介绍了病情。孟德利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估计是两人颠鸾倒凤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刚刚起床,小老婆打着呵欠,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只听“嘎嘣”一声,肩关节脱臼了,两只胳膊伸在空中,落不下来了。请了许多大夫,都没法,因为大夫刚一碰她,她就喊疼,孟德利那个心疼哦,就不让治了,把大夫赶走了。这不听说临村回来了个名医林先生吗?就赶紧派账房先生来请。
林先生听明白了,就对账房先生说:“我是中医内科大夫,不懂外科的。”
账房一脸苦相说:“林先生,求你了,你就去给看看吧。”
林先生的哥在旁边不停的挤眼睛,林先生让账房先生等会儿,把他哥叫到院子里,问是咋回事。他哥哥说:“这个孟德利是临村的一个恶霸地主,今年是个灾荒年,几个村的有钱人都设有粥棚,帮助穷人度饥荒。可他呢,不但不这样做,反而还提高粮价。他在这地方民愤极大。他的事你别管。”林先生点点头,挠了挠眉毛,心生一计,回到房子里对账房先生说道:“这个病要我治也可以,但是得按我说的做,诊费40个大洋,后天是个黄道吉日,就在村里的场院,搭一个高台,看我怎么作法,来看的人越多越好。治不好,我分文不取。”
账房先生回去给孟德利复命,孟德利一听,40个大洋啊。在乡村看个病,一般只需1个大铜板,或者2个小铜板,一个大洋要换50个大铜板啊,40个大洋啊,他心痛不已,但瞅着小老婆痛苦的模样,只得咬牙同意。
两天过后,几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天不亮就纷纷赶着去看林先生治“怪病”,人越拥越多,场院站不下了便踏进了庄稼地,最后两亩多地硬是站满了人。
场院中间按照林先生的要求搭了一个高台。林先生和那小老婆站在高台上,小老婆双手高高举起,衣袖耷拉下来,露出两只胳膊,只见林先生走到她背后开始“作法”。林先生在空中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他时而抬头张开手臂大声说笑,时而低头默默不语,人群中变得安静得出奇,都在心里猜想着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忽然,林先生猛然扑上去抓住这女人的裤子向下一扯,露出了半个白屁股,像个大胖小子的白脸蛋,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好不扎眼。只听她惊叫一声,一把拽起了自己的裤子。
大家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和掌声。孟德利本想发作,但一看小媳妇的胳膊已经放下来了,让摆几下胳膊,灵活自如,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随后,林先生将账房先生送来的40个大洋全部散于围观的饥民。
回到城里,刚踏进家门,林太太扑上来就说:“你个没良心的,你想丢下我们娘母两个吗?这可让我们咋活啊!”林先生一看,自己的小棉背心放在床上,知道瞒不住了,原来林太太收拾衣柜的时候,无意中拿起这个小棉背心,一提,很重,一捏,硬硬的,拆开一看,棉花里塞满了银元,啥都明白了,最近很多有钱人纷纷逃往台湾和香港,估计林先生也是一样,所以就等着林先生从老家回来。
林先生赶忙给太太解释,说自己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不论时局咋变,世上总不能少了医生吧?好不容易才把太太劝住,从此,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六
夜里十点多了,米行伙计陈二娃急急忙忙地跑来敲林先生家的门,林先生刚开门,陈二娃就忙不迭地说:“林先生,裕丰米行出大事了。”
这天早晨,警备司令部通知汉中的几大米行老板晚上到裕丰米行开会。警备司令部是裕丰米行老主顾,大股东陈建轩早早来到米行,指挥着下人打扫厅堂,摆放座椅,烧水沏茶,准备迎客。
傍晚时分,久丰米行、联营米行等几个老板陆陆续续来到了裕丰,寒暄过后,坐下喝茶聊天,有聊最近生意情况的,有猜测今晚开会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的,也有感叹时局混乱的……正在吵吵嚷嚷的时候,进来了几个官兵。陈建轩赶忙迎上前去。随行人员一脸严肃,介绍说:“这是警备司令部的赵团长,请你们大家坐好,马上开会。”陈建轩“喏喏”退下,坐好。赵团长和随行的两个***官就坐在***台上,两边分别各站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下面米行的老板们都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来者不善。
空气变得紧张起来。沉默了一会,赵团长终于开口说话:“各位老板,今天晚上召集大家开会,就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来呀,把犯人给我押上来!”
门帘被撩开,两个士兵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拖到***台前站好。
赵团长说:“大家看看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大家定睛一看,哇!这不是***需官杨明嘛!警备司令部的和米行打交道的就是他啊。
赵团长继续说:“就是这个杨明,这些年来,从你们这些米行购买大米。我们接到举报,他和你们这些奸商勾结起来,采用多报少进的办法,贪污***粮,罪不容恕。”
老板们大惊失色。
赵团长接着恶狠狠地对杨明说:“今天晚上,你老实交代,到底跟各家米行贪污了多少***粮?我要当面跟米行老板对质。胆敢说假话,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老板们目光都集中在了杨明身上,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杨明一直低下头,不敢望老板们一眼。他嗫嚅着说道:“裕丰每个月2000斤,久丰每个月1000斤,联营每个月800斤……”
天哪!杨明嘴里这不是乱喷粪吗?!老板们炸了锅。杨明是***需官,平时照顾米行的生意,老板们逢年过节给他点小恩小惠是有的,可每月都这么大的量,一年是多少?五年是多少?十年呢?这不要命嘛!
裕丰米行的陈老板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咣、咣”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你是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和你贪污***粮了?我要是和你贪污***粮,我就不是人养的!”
赵团长桌子一拍,说:“他都交代了,你还胆敢狡辩?把他给我抓起来!”说罢,两个士兵过来把陈老板捆绑起来,拖了出去。
其他老板们魂都吓掉了,大气不敢出一声。
赵团长这时说:“你们还有没有要说的?没有,限期三天内,自己回去算账,按照给我们供粮的时间,算算贪污了多少,然后补交给警备司令部。否则,统统抓去坐牢!”
会后,指挥士兵把下人都赶了出去,给裕丰米行上了锁,贴了封条。
林茂森听陈二娃讲述完,叹了口气,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去想办法。”给了陈二娃几块银元,让他先住一晚,然后回家。
第二天一早,林茂森就到县府去找刘县长,如此这般的叙述了昨晚的情形,请刘县长帮忙。刘县长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啥都乱套了。警备司令部我熟是熟,但毕竟那是***队。你先别急,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当天下午,林茂森等不及,又跑去县府。刘县长说:“我已经了解过了,这些混蛋就是想趁乱弄些钱,米行是肯定保不住了。现在关键是要把陈建轩捞出来,还得再拿点钱打点一下。”林茂森说:“这没问题,人只要能出来就好,钱我去准备。”
回家给太太一说,林太太有些想不通:“这世道都成什么了?明抢啊?”林茂森安慰她说:“现在不是乱世嘛,人只要没出事就好。”
裕丰米行被抄没。陈老板被放出。
过了一段时间,某天林茂森从后街回家,看见士兵抓的犯人在游街示众,围观的人很多,游行队伍从林茂森身边过去的时候,林茂森突然发现,官兵中有一个身挎盒子***的不就是先前被抓起来的***需官杨明吗?林茂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不错,是他!林茂森忍不住骂了声:“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
七
1949年12月6日,汉中***,古城新生。
是半夜进城的,***队早已闻风而逃,所以进城没费一***一弹,但汉中城里的百姓那晚仍然知道进城。林先生和其他人一样,夜里听见外面动静较大,哪还能睡得着觉,就和太太到临街的窗户前,撩起一角窗帘,往外张望。看着大街上一对对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行进,还有车、有马;又看见一队士兵在长官的带领下,走进金轮十字,轻声说了什么,然后就看见那些当兵的分散在街道两边的道沿上,放下背包,靠着墙,抱着***睡觉。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把门栓闩好,吩咐家人都不要出去。不大一会,一个戴着“治安员”袖章的人挨门挨户通知,让每家去一个人到校场坝开会,林先生走到北校场,已经来了很多人,***台上也坐了不少人,有***人,也有没穿***装的。时间不长,大会开始,一个长官说了许多人民当家做主的话,并说让大家遵纪守法,开展生产,工商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维持社会稳定什么的。林先生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回去就继续开门营业。
某天,家里突然进来一个,见到林先生就说:“林同志,你还认识我吗?”林先生仔细一看,这不是彩芹的表哥王大勇吗?是?林先生一边让座,一边喊彩芹到前面来,彩芹一见大勇,脸一下子红了。
大勇对林先生说:“抱歉,以前没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上次多亏你的救治,谢谢你了。我现在在县公安局工作,我今天来是接彩芹的,我们要结婚了!”林先生真是有些发晕,眉毛又开始瘙痒,嘴里只是说:“好好!”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林先生去北校场开过好几次会,一次是新的县***府成立大会,一次是公开镇压反***大会,这次大会上镇压的反***分子就有伪褒城县县长孙宗福,林先生看到王大勇坐在高高的***台上。
1951年汉中,林先生因为家有几十亩田产,被确定为地主成分,但他在***前乐善好施,治病救人,更无点滴民愤,工作组征求群众意见,按***策只没收了他的田产,并没有抓他回去批斗。
1954年,县里开始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个体诊所整合在一起,成立了汉中县中医联合诊所(中医院前身)。林茂森因为被揭发***前给人民公敌看过病,而且跟资本家和伪县长过往甚密,又是地主成分,列为“内管分子”,不许再给人看病。金轮十字的房屋只留给他们一间,其余的没收充公,很快就搬进来5户人,四合院成了大杂院。
林茂森以前就没存下几个钱,这样坐吃山空咋行?不得已,对自己的太太说:“听说彩芹如今在给***府做事,你去找找彩芹,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太太找到彩芹和王大勇,才知道王大勇现在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大勇写了个条子让带回去找街道。太太回家把条子交给林茂森,林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此人对***有功,望帮助解决生计问题,王天勇。”林茂森这才知道王大勇的真名叫王天勇。赶紧拿上条子去找街道的领导,领导就安排他加入街道开办的集体企业东风运输队拉架子车,安排林太太去汉江河滩砸石头、筛沙子。林太太觉得委屈,说:“咱们怎么能吃那个苦?”林先生说:“别人能干我们为什么不能干?此一时彼一时嘛。不然,你说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林太太哽咽无语。
一个大热天,林茂森装了满满一车木头,低着头,费力的往石马坡上拉,他已经慢慢悟出,绕s路线稍稍省力些,汗水打湿了坎肩.正在这时,突然他感到车子一轻,往后一看,是以前的黄姓佃户两口子在帮他推车。等到了坡上,车子停下,林茂森对两口子说声谢谢,那男的说:“东家,这哪能是您干的活啊?”女的说:“东家啊,我们欠您的钱不知道啥时间才能还上啊?”这些话把林先生吓了一跳,赶紧说:“接受改造,接受改造。以后别叫东家了,现在不兴这个。另外请你们记住,你们不欠我的钱,什么都不欠!”说罢,又拉上架子车往褒河方向赶路,那两口子帮着推车,边走边聊,说是进城买了点东西,回焦山庙村,他们一家在村里分到了土地,林先生一直说:“好,好。”他们一直送到焦山庙村路口才分手。
到了褒河货场,货场派张师傅跟着一起卸货,这时林先生感觉到自己的腿一直在发颤,好像怎么也使不上力了。他得和张师傅把木头从车上抬下来,一根一根往木头堆上架,那个木头堆已经垒起很高了,在林先生看来就像小山一样。抬了两根,张师傅看他脸上大汗淋漓,就劝他休息一会,喝口水。林先生就从车把下面吊着的包里掏出一个装水的罐头瓶,然后坐在地上猛喝一气。
张师傅凑过来说:“林先生,听说你是个名医,我家里有个兄弟一直头痛,流脓黄鼻涕,而且腥臭无比,你能不能给看看啊?”林茂森说:“老张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不能给人看病了。”张师傅说:“我兄弟得这个病已经十几年了,痛苦不堪。这里也没别人,你就想点法子吧。”林茂森说:“法子是有,但我现在不能开药方。我就给你说个偏方吧。用丝瓜藤烧成焦黄色,研成末,倒在黄酒里,温热喝,每天喝三次,每次喝上几口。”张师傅疑惑:“这法子能有效?”林先生来了精神头,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鼻流黄水有单方,丝瓜藤藤五尺长,火烧存性为末用,温酒调吃即安康,吃后若是仍不止,防风通圣更为良。明白啦?以前我治过好几个这样的病人,最长的一个得病二十多年,都治好了。放心吧,小单方气死名医嘛。”
说罢,两人起身继续抬木头,最后一根碗口粗的,林先生跟张师傅各抬一头,往木头堆上走,林先生觉得很吃力,走着走着,感觉眉毛处越来越痒,头一晕,脚一滑,人从木头堆上滚落下来。那根木头重重地压在林茂森的身上,林茂森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身子一下子轻了,他太累了,沉沉地想睡过去,老婆、孩子的影像不停地在脑海中次第出现,他想努力的拉住他们,但老是够不上,困了,困了,得睡了……
经医生检验,林茂森肋骨多处骨折,内脏出血,不治身亡。
一家人悲痛欲绝。
出殡那天,天灰沉沉的,刮着风。在村上的坟地里,来吊唁的,除了亲朋好友,还有一些并不熟识的人,他们都是林先生曾经救治好的病人。他们和林茂森的哥哥、乡亲一道抬着林先生的棺木缓缓下葬,然后填土,垒起坟头。看到林先生被掩埋起来,林太太止不住放声大哭,几个女眷一边劝她,一边陪着落泪。等点上香蜡,跪拜、烧完纸钱,已经哭的木呆呆的林太太让儿子取出林先生的医书,点燃了。“这是都是你的最爱,你都带走吧。”林太太木然的说着、烧着。一阵大风吹来,那些纸灰被卷上天空,飞向远方。林太太喃喃地对儿子说:“看,这是你父亲带走了啊。”
过了不久,林太太和儿子就被下放农村劳动。几年后,林先生的儿子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