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前的冬天,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七二级二十几名学生和数位老师来到京郊门头沟区(那会儿叫县)斋堂(也可能是清水)公社洪水峪大队,在大山深处一住两个月,两月之内做的事情叫“走以社会为工厂的道路,深入生活,学习创作”。有的老师提出“要用文学的眼睛观察生活”――后来才知道是转述文学前辈提出的口号。
笔者是这班学生。
班上没见过山的苏北同学满眼好奇,山、火炕、冰窗花、驮队的铃铛,一咬咯吱吱响的冻海棠,背煤的背篓,还有弯弯绕的山里方言。
两个月,同学们编了15期习作,每期名字都与大山有关:《山泉》《百花山下》《花骨朵》《山核桃》《冰窗花》《背篓颂》《山间铃响》《筑路歌》《山里人》《山里红》……小册子刊登同学创作的诗歌、散文、小说、表演唱、小话剧,当然非常稚嫩;一些不成章的短段素材,收在《矿石》里边。还把在斋堂、清水地区传唱的民歌,连词带曲收进《清水的回声》,最后一册是总结性的,收录了返校后在办公楼礼堂汇报表演的诗朗诵“我们的课堂”。
小册子全是同学自己写稿、编稿、刻蜡版、油印、装订而成(北大中文系有干此活传统)。两个月15期,平均四天1期。没人布置任务,动力是喜爱,对文学的喜爱和对生活的喜爱。捧着带油墨香的小册子,年轻的脸庞被山区的阳光、雪光和丰沛的生命力照亮。
第13期有个特别的名字:《大氅飘飘》。看着“氅”字眼生,有人一嘴念出“时髦”的“髦”。啥意思?大“髦”啊还“飘飘”?那字念“氅”,有毛的大衣。噢,又认一字。
《大氅飘飘》是本期头题诗作,作者谢冕。对,就是当代文学以诗学研究、诗歌评论名动学界的谢冕教授。当年他是助教,据说此教衔背了几十年。现将该诗摘录如下:
大氅飘飘,/大氅飘飘,/飘过那云海深处炊烟绕,/飘过那石垅梯田柳林梢,/山里的装束山里人爱,/披着那大氅,风风雨雨走山道//大氅飘飘,/大氅飘飘,/几张老羊皮,/缝成一件袄。/为山里的爷们挡风遮雪暖身子,/谁说深山的农家无珍宝。//大氅飘飘,/大氅飘飘,/飘过那纷纷扬扬落雪天,/飘过那霜晨雪夜,月亮弯弯像把小镰刀,/放羊的爷爷披上了,/不怕十冬腊月风怒号,/看山的大哥披上了,/装夹捉狐狸,举***打老豹,/掌鞭的老叔披上了,/骡背上哼起***山歌旧时调。/……//大氅飘飘,/大氅飘飘,/一身大氅一面旗,/胜利的战旗把手招。//大氅飘飘,/大氅飘飘,/飘过那流水清清小河沿,/飘过那山村处处银灯照,/寒风里,冰雪中,/几多英雄立新劳。/遮风挡雪的,还是那件白茬大皮袄/***春秋长,/公社火焰高,/高山流水唱英豪/祖国山河处处是/大氅飘飘,/大氅飘飘……
诗情与诗意表达得成熟镇住了笔者这些诗歌创作的青瓜蛋子。笔者一首短诗《脚步声》跟在谢冕老师诗作后边,相形见绌。
第13期是1973年1月23日出刊。谢冕老师的生日就在当月,那年他41岁。四十不惑,不,之前之后他被太多困惑包围。谢老师1955年入北大,当年他是典型的文学才俊、诗歌青年,《红楼》杂志楼主之一,写了不少激情四射的诗。据说“”当中在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还写过《茅坪河》,是否之后就是这首《大氅飘飘》不得而知。现在想想,那真是激情与诗意冲破天寒地冻禁锢的一次喷发。
谁说谢老师只写诗评不写诗,至少41岁那年他写。那年头,这首诗注定招灾惹祸,注定要在之后的反击***回潮运动中受到批判。“用文学的眼睛观察生活”,怎么不说“用阶级的眼睛观察生活”?“小册子中不少描写丑化了贫下中农形象”,“背离样板戏‘三突出’的创作原则”……“15本小册子充分说明了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和资产阶级教育思想在年轻学员身上的回潮”……笔者一帮是挨批者,也是批判者,批判对象是昨日满脸喜悦把玩小册子的教改小分队教师,谢冕老师因为有完整作品而成重点批判对象。
喧嚣之后一片冰冻与噤声。谢冕老师再没有热情洋溢的诗歌问世,至少没被笔者一班同学看到。谢冕老师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说:“十年中,我曾被数次‘打入另册’。随后,一边要我不停地工作,一边又不停地把我当作‘阶级斗争’的对象。我个人和中国所有知识分子一样,无法抗拒那一切。那十年真是无比的漫长,我只能在独自一人时,偷偷吟咏杜甫痛苦的诗句:‘不眠忧战伐,无力振乾坤’!”
历史证明,如此境遇对于谢冕老师并不空前,也非绝后。
文学专业七二级学员和老师关系非常奇特与微妙。师生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的教和学,倒是一次次下基层、去远方,彼此接近和了解。当然一旦伤害也可能更重。
当年暑假,谢老师召集几个家在北京的同学领受给准备复刊的《人民文学》写诗的任务,也就是后来的《理想之歌》。
当年秋冬,谢老师带着张祥茂、陈晓敏一行去云南西双版纳,采写知青典型。谢冕老师的“冕”字往往被人误读成“谢晃”“谢虎”“谢兔”,还有更夸张的“谢鬼”,谢老师通通照单收下,并摇着脑袋向别人显摆。
三中全会以后,某次开会电梯里见到谢老师,他说有一个日本人写了一篇有关笔者和《理想之歌》的文章,作者是日本九州大学的岩佐昌璋先生。笔者找来文章,找人译成中文抄写好连原文送还谢冕老师。
和谢老师一起开过作家代表大会,楼道碰见了,拉着一桌吃饭、聊天。
1985年笔者从陕西回到北京,班上同学三五年一聚,谢冕老师是必请的,只要谢老师参会,嘻嘻哈哈多过严肃沉闷。
一次笔者遇到谢老师,说要给他寄贺卡。谢老师问我有什么高级的好看好玩的?笔者意识到,老师那里的贺卡一定响的、亮的、稀奇古怪的满坑满谷,标志着他的风生水起、繁花似锦和形势大好。
笔者总是寄邮局发行的有奖贺卡,薄薄一片,省却信封和邮票。从一张一元、一元二角、一元六角,到眼下的一元八角,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一路寄下来;一是省却粘信封邮票,二是希望收到贺卡的人万一有机会获奖呢。
谢老师从来不回。
笔者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学生毕业了,就好比埋在地下一坛女儿红酒,逢年过节好日子,酒坛挖出封口打开,会有酒香飘到老师近前。
二十几年下来,笔者知道给北大老师寄出的贺卡,不是最好,却是最早。
2010年这个牛去虎来的年份,笔者收到谢冕老师的贺卡,如同笔者年年寄出的那种不用信封、自带邮票的拜年有奖贺卡。谢老师写道:每年都是你寄的第一封贺卡,每年我都没有回赠,我是很失礼的,我总是为此自责。没有别的,彼此祝福吧。
笔者以为诗歌创作总是与年龄紧密相连。但诗意地过生活无论何种年龄都可以做到。
愿谢老师永葆激情、诗意、宽容、坚强的心态与生态。
祝谢老师谢师母虎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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