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明代散文大家张岱,众人必说尽他一生的浮华与苍凉,透过笔墨去品味其间的亡国之痛;谈起张岱笔下的《湖心亭看雪》,津津乐道的是淡雅悠远的雪景,以及文字间流淌的寂寞的心境与淡淡的哀愁。殊不知张岱精心描摹的水墨山水之中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前朝旧事,在梦与忆的交错摇摆之间隐隐浮现着一份难以割舍的家国情怀,连环而成自然山水、胸中笔墨、人生感慨和家国哀思等多重审美意境,并且通过它们向外辐射着一个时代的面影,向内则窥见了一个文人的内心。
一、空灵淡雅的画
欣赏《湖心亭看雪》当首推那幅水墨朦胧的湖山夜雪***,慨叹张岱竟能以如此空灵之笔点染出中国传统艺术里的西湖之美。尤其是四个“一”,江天茫茫的宏大背景之下,宛若游龙的长堤也只是淡淡的“一痕”,往日直映眼帘的湖心亭也只是静静停驻的“一点”,小舟及舟中之人于浩淼深邃的宇宙而言本就显得渺小如“一芥”,更何况于今夜“上下一白”更多了一份旷远的孤独。
开篇闲闲两句,却不着痕迹地为我们展开了一幅清淡悠远的水墨山水画卷:“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整幅画的底色是“上下一白”,水天茫茫沆砀一气,那种素雅的淡白扑面而来,既让人感觉到三天大雪之后云气茫茫浑然难辨的湖光山色,又顿然给人一种身世浮沉之时精神依稀恍惚的感觉。其中点染着“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等,小到微乎其微,淡到依稀难辨,在视线的移动中辨别画中之物,在辨别画中之物时感悟作者心中之境。审视画之法,长与短,点与线,方与圆,多与少,大与小,动与静,简洁的笔法勾勒出一幅富有意境的艺术画面;揣摩画之境,混沌的冰雪世界,苍茫的人生天地,让人恍若身处其中静静品得西子雪妆的丰姿神韵。
此情此景与人物的现实经历不无关系,尤其是其文风雅致与其个人内在情蕴,与其深谙传统文化真谛直接相关。张岱生于家境殷实的官宦之家,虽此时繁华落尽往事成空,但此时的他不是沉浸在往日挥金如土、纵情嬉游的记忆里,而是想在湖心亭看雪的景致中找寻自己生命的归依,于是静静地观赏,默默地品味。这也决定了他的人格理想与审美情趣不是那种酣畅淋漓的宣泄,不是那种精雕细琢的渲染,而是选择了承载深厚文化内涵的传统书画的技法,来表达他对历史与传统文化的审视。之所以是淡雅的水墨山水画,其中有两个最具影响力的要素。一是时风影响文风,远的有晋宋以来优雅{逸、寄情山水的文化遗韵对他的影响,近的有张岱父辈们的影响,他们多是富有个性、不拘于俗的奇异人物,时风之下骨骼灵秀的张岱又怎能脱于时俗?中年的张岱就曾追慕陶渊明的淡泊纯真之气,晚年就曾模仿《世说新语》记录文人名士的轶事,这些与本文的“冰雪之气”如出一辙,淡雅自在其中。二是题材决定写法,“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1],就是这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潋滟波光与空魃缴兼具的西湖,却因战乱流离变了模样,再加上28年阔别也让这份记忆沉淀了颜色,变成了一幅黑白的淡墨山水。
二、清幽淡远的境
作者选取这样白描的手法作画为文,一方面源于他内心对家国的记忆是黑白的世界混沌一片;另一方面,他驾轻就熟于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深谙此情只有此景、此手法才能淋漓尽致地体现。作者笔下的“人鸟无声”的世界不仅仅是听觉上湖山俱已封冻的冷寂,更是心理上大雪威严逼人的气场再现,或者审美上的那种人生天地间茫茫如“太仓米”的深沉感慨。“张岱观照西湖山水有其独特的审美眼光,强调领略山水的自然状态、原质原形、原色原味,即所谓的‘幽致’‘幽赏’‘真性情’。张岱游赏西湖,具有一种‘深静’‘灵敏’的审美心胸,厌嚣杂而喜幽绝。”[2]于是,作者笔下的雪中西湖就具有了一种清幽淡远的文化美。
文简意丰。开篇就是大手笔的山水泼墨,“湖中人鸟声俱绝”传递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而其间透着一股深藏在作者心胸中的孤高超俗、寂寞旷逸之气;“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则是胸墨随意泼洒,扑面而来,天地间万物自然被裹挟而去,声俱绝、景俱白,大气之中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柔美。大泼墨之中隐隐现出“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生命的律动划破了底色的沉默,充盈的空灵之气使静美的自然多了几分文化的静柔与灵动。
但作者不仅仅是以雪之意象传情达意,抒写胸中块垒,萦绕在张岱心头挥之不去的不止这场雪,雪对于张岱对于大明王朝还有别种意味。据《明季北略》记载:“元旦,雪积旬,厚至四五尺。飞檐邃阁,有巨人面形须眉毕具,及人马交驰迹,识者占兵戈之象焉(出邑录)。”[3]元旦异雪让朝野震恐,而与“大雪三日”紧承的“十二月二十五日黎明,无锡雾蔽空,飞雪如霰,着树木悉成花朵及璎珞、刀剑之状”[4]的记载,则更是让张岱的大明之梦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管历时多少年,那场雪(不一定是实指)都已深深下在了张岱的心底,这也是《湖心亭看雪》不能承受之重。
到这里才读明白都市诗人的为文,天低云重,山水朦胧,痕点芥粒,身处其间自会物我两相忘,但作者又怎能忘却呢?梦忆西湖,梦忆故乡,还是如此清幽淡远,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空蒙。
三、不堪回首的痛
这时张岱已是晚明遗民,不仅仅是一归隐的隐士,他依然活在大明的时代幻想里。时过境迁,经年的山水已变了颜色,流年的痛楚却已深深烙在心头,“千磨万难,备受熟尝”。文中流溢的黍离之悲又怎是一介布衣承受得起的?在他心头,分明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沉淀成淡雅脱俗的西湖。
甲申年三月大明灭亡,而远在江南的弘光***权在帝国的余晖中匆忙建立,又在清兵的铁蹄践踏下匆匆落幕,随之而来的是鲁肃王监国台州,张岱一生追随朝廷的时光就在这风雨飘摇中。他忠心耿耿上疏朝廷,甚或是请缨带兵三千欲斩杀权奸马士英,但激烈的措辞与激荡的情怀并没有挽回一个监国空衔的鲁王的心,于是在绝望中辞去职务,潜隐深山二十年。这二十年忍辱处于不死不仕的夹缝中,让人情何以堪!
于是我们明白了“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的特殊意味,不仅仅因为明朝太祖朱元璋定都金陵而怀恋故都,更是因为清***入关之际在南京匆忙建立的弘光***权。这一段生活才与张岱命运攸关,曾经的秦淮河的舞榭歌台、西湖的烟柳长堤在战火的笼罩下繁华不再,曾经的纸醉金迷、情趣雅致尽随满清铁蹄而灰飞烟灭,且把一介书生推向了不甘国破家亡而肝脑涂地上书乞从戎杀敌的别样境地,当然也有梦碎以后披发入山不仕与满清的决绝。于是在这样朦胧迷离的画境中现出了扑朔迷离的“金陵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问其姓氏却云是金陵人,因为这一段生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种忘却而不得的痛直彻心扉。
再回到开篇的“崇祯五年十二月”,清朝已建立二三十年了,作者依然流连于那个时代,简洁之中透着酸楚,酸楚之中饱含坚忍。时代变迁之际,个人的命运更多地系于时代的沉浮,而明末清初更甚,异族的统治让汉族臣子无颜以对,所以虽然天空早已变了颜色,张岱还是活在大明的江山里,活在自己的梦忆中。迷梦与现实交错,逝去与留恋交织,于是就有了亦真亦幻的《湖心亭看雪》。
四、魂牵梦萦的情
张岱的怀念有别于一般的明朝遗民,他的为文更是有别于一般的回忆,这与他47岁时“国破山河在”的情势有关,也与他闲暇优雅落尽而空灵、幽绝的情怀有关。于是一种独特的情感就有意无意地浸***在《湖心亭看雪》中,形成了一种旷古绝世的凄楚人情美。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在这段文字中,有两个字柔软中透着刚强,凄迷中融着倔强,那就是“更”和“痴”。先来看看“更”字,这个字出现了两次,两处些微的欣喜与淡淡的落寞交织不一。文章前半部分流露的是冰天雪地之中万籁无声的无边寒冷与孤独,而此时忽然一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既照应了前文“人鸟无声”,又可想象出于此茫茫湖雪中并未人踪灭而大喜。此时的“更”只是限于情感的第一层面,是有人同来的欣喜,甚或是欣喜于漫天飞雪之中亭下赏雪饮酒的高雅情趣,同时也可反衬湖中赏雪之人孤独凄楚之深;而舟子所说“更有痴似相公者”,则是深味其中的悲凉,深味其中的执着,深味其中的痴情,已经不是简单的相识,更是情感上的相知,是一种神交。
“更痴”虽是舟子的感悟,又何尝不是作者与金陵人二人的衷情,或者说这就是作者本人的情感挣扎。暂且不说金陵人的有无,但从写法上来说,就如苏轼在其《赤壁赋》中借虚拟的“客”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表情达意,金陵人也应是一假借的人物。一是其言行描写极少,少得让人根本无法看清其面目,作者的写作用意不在于此;二是写自己“独往湖心亭看雪”意在排遣情绪,而“铺毡对坐”的金陵人的出现,就是为自己情绪的流转而现身。潇洒饮酒何尝不是借酒浇愁,“是金陵人”又勾起了内在的愁绪,于是不擅饮酒的张岱“强饮三大白”,下船而去。我们可以想象,“更痴”的金陵人的出现可令“我”将茫茫江雪之上的孤独暂时忘却,“我有真性情,别人也有。这么看待世界,就可以避免过分的偏执与孤傲”[5]。也就是说,夜幕沆砀之中的湖心亭之行,让作者少了份孤独与孤傲,心情归于常性。这种常性与曾经的情趣雅致无关,与故国的“痴”情相连,这份凄楚的人情直教人魂牵梦萦,不能忘怀。
参考文献
[1]王雨谦.西湖梦寻序[M].∥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北京:中华书局,2011:7.
[2]夏咸淳.论张岱及其《陶庵梦忆》《西湖梦寻》[J].天府新论,2002(2).
[3][4]计六奇.明季北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卷八.
[5]陈平原.“都市诗人”张岱的为人与为文[J].文史哲,2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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