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同意把上海说成是“最奢华的城市”。上海,怎么是“最奢华的城市”呢?或者说,上海的城市魅力,怎么能说就是“奢华”呢?不要说旧上海在纸醉金迷之外尚有着“流浪的三毛”,便是现如今,北京、广州、香港、台北等城市奢华起来,只怕也不让上海。只不过,上海的奢华,与北京、广州、香港等等不那么一样罢了。北京的奢华更多的是“摆谱”,派头十足,牛气十足。这也不奇怪。北京,毕竟是“最大气的城市”嘛!一旦奢华,也一定是“大手笔”。广州的奢华,则总让人觉得有点“暴发户”的味道,文化底蕴不足,怎么看怎么像“大金牙”。当然,这么说,也许多少带点偏见。不如说,北京的奢华是居高临下的,广州的奢华是生猛鲜活的,而上海的奢华则是不动声色的。因为上海是“最具绅士风度的城市”,而所谓“绅士风度”,讲究的就是不动声色。如果张牙舞爪,就不是绅士,也不是上海了。事实上,在上海,越是高层次的人(他们往往也最有条件奢华),就越是绅士风度,也越是不动声色。只有小市民才咋咋呼呼。即便他们,在上海也是不敢咋呼的。他们只有到了外地,在不明底细的外地人面前,才咋呼个没完。
其实,即便“很久以来上海人一直在一些顶尖的享受上花费着他们的开销”,他们追求的也并不就是“奢华”。在上海,并非“贵的就是好的”。不要说节衣缩食讲实惠的上海小市民不这么看,一掷千金“掼派头”的“大市民”也不这么看。一件东西或一种享受要让上海人满意,并不是只要价钱昂贵、能显示身份炫耀财富就行的。它们还必须好看、精美,有象征的价值,而且是在最小的日常生活细节上。这需要修养与品味,而这正是上海让其他城市难以望其项背之处。
显然,这样一种追求,与其说是“奢华”,不如说是“雅致”,而上海,实在应该称之为“最雅致的城市”。关于上海和上海人的“雅致”,写得最淋漓尽致的,大约就是陈丹燕的《上海的风花雪月》一书。只要翻开第一页,读一读《时代咖啡馆》,就立即能感受到上海人那经过长期熏陶和修养形成的极有品味的“最优雅精致的生活方式”。柔柔的外国轻音乐,有一点异国情调,但不先锋;暖暖的进口咖啡香,也有一点异国情调,但不刺激。领台小姐谦恭而不媚俗,男女客人体面而不骄人。点菜的时候,男人稍微派头一下,女人稍微矜持一下,配合得恰到好处,也都不过分。“这就是上海的气息”,而这个气息就叫做“雅致”。
不要以为这份雅致只属于“资产阶级”。它也是那些住在弄堂里、睡在亭子间干干净净小木床上的女孩子们的作派。有着“女性养成”传统的上海母亲,总是能把她们的女儿调教得那么可人心意,既不乡气,又不张扬,穿着打扮举止言谈都那么得体。这就是雅致。实际上,雅致是上海的情调。它就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大上海的上空,无孔不入。而这种雅致,尤其是上海小市民的“雅致”,则又是上海人的精明造就的。正是这种精明,使他们能够亦步亦趋地跟上上流社会的雅致,而不会或至少不会在外地人面前露出破绽。可以说,上海,是一个雅致的城市;上海人,则是精明的一族。
当然,上海人的生活是“两面”的。有雅致的一面,也有不那么雅致甚至俗气的一面。就像他们弄堂里的生活,既有邻里间互相关照守望相助的温馨和睦,也不乏“七十二家房客”寸土必争的“两伊战争”。但是,尽管前些年大多数上海人住得还很拥挤,日子过得也还很紧巴,然而一走到淮海路上,便一个个都很体面。精明的上海人,是能够把他们的俗气和窘迫深藏在雅致背后的。而且,即便是在“”的年代,他们也仍然能保持和营造整个城市的雅致氛围;即便是走遍海角天涯,他们也能把那份雅致带到那些边远地方,不动声色地体现在自己每一个生活细节中。比方说,在那个流行黄***装和工作服的年代,上海姑娘在领头、袖口和裤脚上做的那些小手脚就是。
上海的雅致其实是很明显的。
上海无疑是中国最大的城市。然而,上海虽然大,却不粗。在上海,无论你是站在摩天大楼下,还是走在逼仄里弄中,都不会有“粗”的感觉。因为上海是按照工业文明最雅致时代的理想模式打造出来的。
如果你能比较细心地在外滩走一走,就一定能感受到上海那种雅致风格的气派。那些风格各异的西洋建筑,无论古典式的(如上海总会)也好,哥特式的(如通商银行)也好,巴洛克式的(如东方汇理银行)也好,文艺复兴式的(如字林西报馆)也好,都气派而雅致。
这种风格是不同于北京的。
北京最让人心仪的就是它那醇和的气派。这种醇和的气派里有“王者风范”,也有“平民风情”,而且是中国风格的,因此让人感到亲切。而上海那种雅致的气派,却让人觉得你是在面对一位衣冠楚楚的英国绅士,必须彬彬有礼地和他保持距离。
上海当然也有平易近人的雅致,那就是市民生活的雅致。一般地说,上海市民的生活相对其他城市而言是比较雅致的。他们并不富有,但也不显得寒酸。当然,也只是不“显得”而已。比方说,居家,总有一两件像样的家具;出门,总有一两套像样的衣服;吃饭,总有一两道像样的小菜。数量不多,但很精到。这就是雅致了。或者说,是对雅致的追求了。北京没有这份雅致,因此北京的风格是大雅大俗的,北京的市场也是两极分化的。在北京,除非你很有钱,能够穷奢极欲,否则便多半只能享用粗制滥造,甚至假冒伪劣。大体上说,北京只有排场和马虎,没有雅致。好在北京有一种醇和的气派,所以北京人也不在乎。
上海却有一个广大丰厚的中间消费层,这就是上海的普通市民。他们无缘奢华,也不愿马虎。即便是家常小菜,也要精致一点;即便是路边小店,也得干净一点;即便是吃一碗阳春面,也要吃得文雅一点;即便是穿一件两用衫,也要穿得体面一点。这就是雅致了。有人说这是因为上海人要面子,宁愿吃泡饭也要穿西装。其实,它更多地还是体现了上海人对生活质量和生活方式的追求。何况上海人并不只吃泡饭,他们也吃生煎包子。更何况上海人的泡饭也不马虎。不是极好的朋友,他们还不会请你吃。
最能体现所谓“雅致风格”的也许还是上海人的服饰。这也往往是最能提供“奢华”证据的一个领域。上海人,尤其是上海女人,在穿着方面是舍得下本钱的。他们的全部体面,往往就在那一身衣着上,因此有“不怕天火烧,就怕摔一跤”的说法。但,所谓“穿在上海”,却并不在奢华,而在雅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奢华,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奢华。五十年代后,奢华因为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有直接联系而几乎在上海销声匿迹,雅致却因为事关大众而薪尽火传。虽然孙夫人也不得不脱下旗袍换上列宁装,一些穿惯了西装的人也不得不换上中山装,但一些北方南下而又比较敏感的人都发现,即便是列宁装和中山装,上海生产制作的也有一种“上海味”。结果,同样的面料同样的式样,在上海人身上穿出了体面,在自己身上却显出了寒酸。秘密就在于上海的服装总是比北方的多了一份雅致,一种体现在裁剪、做工等方面不经意流露出的、其实是十分考究的雅致。
上海的另一种风格是开阔,正如北京的风格是大气。北京大气,上海开阔,这正是两地各有所长之处。北京的大气无疑来自它那独一无二的至尊地位,以及由此而生成的雄视天下、包容四海的气度。上海的开阔则因于它是一个建在长江入海口滩涂地带的“不设防城市”。上海这个城市似乎是没有什么边界的。它好像一直对五湖四海敞开着门户,也一直在壮大着自己。欧风美雨吹拂着它,华夏文化也滋润着它。它是高雅文化的中心,也是通俗文化的渊薮。事实上上海文化和北京文化一样,也是兼容并包的,但又不完全一样:北京兼容并包是因为它大气:堂堂京都,什么包不下?上海兼容并包则是因为它开阔:坦坦滩涂,什么进不来?同样,上海和北京都是最能吸纳精英人才的城市。但人们向往北京,是因为欣赏它的大气;看好上海,则是因为喜欢它的开阔。尽管上海有许多眼界和心胸都很狭窄的小市民,但这些人的小市民气并不能遮盖上海的开阔。上海的开阔是毋庸置疑的。在国内众多的城市中,惟有上海,能慷慨地接受无法统计其数量之多的移民,能随和地包容无法形容其内容之杂的文化,甚至不怕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恰恰因于其开阔的品格。而且,正是因为上海在本质上有着开阔的品格,它才会在短短一百年间崛起为远东最大的城市。
开阔是上海的品质,雅致是上海的情调,精明则是上海人的特征。上海人的精明可以说是全国公认的,上海人自己也不讳言。正是上海人的精明,使上海这个无比开阔的城市有了雅致的情调。开阔、雅致、精明,这大约就是上海和上海人了。北京的品质则是大气,而它的情调则是醇和。因此我们可以说,上海的风格是“开阔雅致”,北京的风格是“大气醇和”。北京是“最大气的城市”,上海是“最雅致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