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书店出版的二十卷吴宓从1910年记到1974年的日记,几乎恰好涵盖了一个最能表现这一时代特征的“短20世纪”。虽然这只是一部个人史,但是,难得有这样连贯的一部个人史,难得有这样一个人甚至每天挨斗回来――写日记也是挨斗的一个原因――也还要偷偷写下当天的日记,这也许就因为他还是一个至死不变的“士”罢。所以,对这样一部日记,值得细细品读。
最近断断续续地读它,有许多收获,顺便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在其晚年,所述每日所吃食物甚详,兹摘引1972年(时年七十八岁)的数条如下:
一月一日……早餐花卷一枚,饮白酒甚多,……宓早午晚各食煮卵一枚……正午,赴食堂午餐,米饭(软)三两,豆腐(五分)两份。……晚餐在空室就炉火烤花卷两枚(四两)食之,并饮白酒(加糖)。……
一月二十日……正午,用特发肉票(成君借给菜票两角)赴食堂午餐,米饭三两,杂烩肉,极丰且美。
三月四日……赴食堂晚餐:米饭三两。豆腐、白菜(五分),极淡美,恨不取两份也!
吴宓那一段基本是中午在食堂就餐,多是吃米饭,菜多是白菜、豆腐、萝卜,比较特别的是他尽量每天煮一个鸡蛋,再有钱则尽兴喝一点酒。当时他的薪水只是生活费,大约每月三十元,还要资助他人。要用各种粮票、菜票、红票、绿票,仔细地计算着过日子。虽然窘迫,还是想尽量过得有滋有味啊,你看他稍稍饱食一点就觉得多么幸福。但这也不容易,他在元旦那天晚上烤馒头时就遭到青年教师辱骂:在春节那天中午到食堂稍早,又被厨工斥为不好好学习,是反对思想的“罪人”。
记得读《晋书》,有一个名士叫王尼,妻子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天下大乱的时候,没有房子住了,只有一架牛车,白天逃难,晚上就睡在上面。后来资助他们的官员死了,湖北那一带又闹起了饥荒,于是父子俩也不走了,杀了牛,卸了车,等到牛肉吃光了,父子俩就饿死了。
这样的“士”可能是比较笨的。当然“士”也不是都那么笨的,那些年还有一个士人,家里没东西吃了,附近的农夫还有一点,但也不多了,钦佩他的学问人品,说好每家轮流请他吃饭,但只能请他一个人去吃,而他家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和兄弟的孩子,他就每次最后含两口饭在自己嘴里,回来吐哺给两个孩子,就这样竟然让两个孩子活过了最困难、最可能饿死的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看吴宓年轻时候的日记,所梦想的是成为一个诗人或文人,那时几乎不言及对食物的描述,最多说“饭后”怎样怎样。他记食物渐多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这不难理解,但他又毕竟还是一个士人,稍微饱一点就要读书写字,逢年过节常不忘洒一点酒祭祀祖宗先贤。
还有像胡风分子张中晓,看留下的照片,是一个极瘦弱也极有才华的青年人。他被打成反***后,开除公职,遣送回乡。也大概是在60年代初,有时还会省下一点吃饭的钱,坐船到镇上去看报看书,回来饿得两眼都冒金星了。后来他在“”初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样死的。
传统社会士民分立,说“国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其实“士”又何曾不是如此?只是过去若非天下大乱,士一般还能衣食无忧。其实,为了生存的饮食,对谁来说,都不能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不再觉得重要了,那是已经超越了那个阶段,人首先要能活下去。然后才可能考虑是否追求别的什么价值。的确,也可能有就以“吃”为主要价值追求的人,张中行就曾写到过故乡这样一个“怪物老爷”:祖上也曾阔过,不在乎穿。但讲究吃,他先是将自己的田地吃光,于是到***的时候恰好就成了贫农:接着又将自己还剩下的财产和房子拆了吃,到“三年自然灾害”前人人都要挨饿的时候他就死了,乡里人说他还真是“有福”之人。但这后面其实是有一种时代的悲哀的。
今天早已是“士民一体”,有一段时间,“士”还作为“臭老九”而落到了“人民”的边缘,甚至被从“人民”中开除。但实际上不论“士”、“民”,他们都是“人”,“人”都是要“以食为天”的。这是一个所有人的生存底线,保障它也就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的伦理底线。幸运的是,从整个社会来看,今天的中国似乎已经把这种可悲境地远远抛到了身后,而且,如果说人的价值追求就止于“吃”――哪怕是花样翻新的“吃”、在精致和昂贵上不断更上层楼的“吃”――也是很悲哀的,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了“人以食为天”的常识而一味追求西方学界花样翻新的新知,也还是得小心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提高警惕不再退回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