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些表情和蔼(或者严峻得近乎冷漠)的医生们,才知道等待着每个病人的结局是什么。他们见得多却想得少,他们的情感不容易被病人的痛苦情境所震惊(医生安慰病人是他们职责的一部分)。他们在众多病人的百般烦难中保持着一种不凡的冷静和矜持(病人川流不息,每天都会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冒出来)他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诊室里,他们等待病人),或者穿行于病房之间(那些病人再也不能自如地走动啦)。他们是信心十足的(这对病人对他形成信任感是相当重要的),不过他们也时常感到自己的技术受到来自各种疑难杂症(或者是不治之症)的挑战。有时候,他们当然也可以把责任推诿给时代和设备的限制,新药物的尚未出现,以及病人自己的延误。
我们总是倾向于迷信医生,把他们看作是死神之前的阻挡者。我们明知无望,仍执迷不悟地在最后一刻把盼望奇迹降临的目光投向医生,这是为什么呢?医生是掌握着生存签署权的人吗?还是我们身边的一个看护人,而他自己同样拥有一具会患病的身躯?病人和医生是两种人,这种区分是医院的标志吗?
在病人和痛苦、恐惧、死神之间,由于站进一个“医生”的形象,痛苦就部分地缓解了,恐惧被减弱,死神给遮挡住――这就是医生的正面功能。但是医生又能加剧病人的痛苦(他使你知道患了何种病,在这之前,你一无所知也就不知不觉),于是你意识到,恐惧袭来了,死神正慢慢走向你。你从医生的微笑中看到了某种虚假和不可信,你想他一定知道得更多,可是还给你服无用的药丸,徒劳无益地劝你接受象征性的***。
病人为了他身体的内在问题去寻找医生,结果他就不再是面对自己而是面对医生了。他不再有可能遁身,他把自己的重要部分让渡给医生,使之成为可以共同讨论和对付的问题(那么,医生是个受人尊敬、富有专门知识和同情心的窃取者吗)。
坐在医生对面,从口罩上端露出两只眼睛的医生是令人畏惧的(手里拿着听诊器,或者,以化验室的试管、放射科的灯光和理疗室不知名的新式器械为背景)。那些冷森的物体(病人不会操作它,甚至不清楚他们的用途和功能),是医生权威形象的道具和装置吗?
但是医生们熟悉这些物体,甚于熟悉他们自己的病人。他们生活在这些物体附近,至于那些病人,则不过是他们的临时来访者而已(医院是医生的服务地点、受雇和领薪处,医生对医院永远不会有类似病人那种切肤的情感体验和濒死者才会具有的人生发现)。他们是镇静自若和处变不惊的(不然病人就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支配病人(病人非常乐意服从医生的指令,有时甚至到了盲目的程度),使那些偶染小疾者和生命垂危者共同行走于生存的薄冰之上。对他们来说,病人是呼救者、求援者、倾诉者,全在黑暗的深渊之侧,伸过手来,惟恐被世界所抛弃。他们的权力建立在病人们的观念之上和延宕生命的技术手段之中――他们努力挫败每一次对人的袭击(细菌、病原体、机体伤害或器官的恶变)。但是生命的不可逆转使他们懂得,一切都是权宜之计。
【选自吴亮著《没有名字的城市》学林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