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夜晚
那是冬天里上演的一场场别人的衰老。每天村庄刚睁开眼睛,一溜上了年纪的人,约好似的蹲在向阳的墙根,候着阳光晒烫睡了一夜都不暖的身子。说到底,人变老血气就一点一点散失了,怎样守都守不住,盖多厚的棉被,穿多少层衣服,统统无济于事。每天都有寒气往骨头里钻,一些摇摇欲倒的老人甚至有这样的念头:多吸收些热气到体内,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枝,这些都是看得见的我们的将来。早在我上次回家前,我父亲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父亲说,每天太阳会先照到村里最东那堵墙,所以每天清早,他们都习惯了在那堵墙根下一溜蹲开。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干了大半辈子粗活如今手脚闲下来的人,他们在墙根下或打盹,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淡话,或眼光空洞地看着被早起的牛、羊或狗踢飞的尘土又慢慢回落,表情全从脸上跑光。
枝,村里的景况你最熟悉了,可这几年,你从不对我过多透露。也许在你看来,这些土里土气的事情,已经跟我没多少关系了。平时我也不敢多问父亲,父亲已进入一个尴尬而敏感的年龄,比如我若问村里今年是否丰收,父亲会因为自己不再下地种田,想到自己身上没有多少力气——这是庄稼人最讳忌的事;我若问村里的老人是否还像原来那样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父亲便会立马伤感起来,想到自己日薄西山的暮年。也许是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四肢突然闲了下来,这些年,父亲头脑里的联想一天比一天丰富。
你的父亲先我父亲几年就蹲在那堵墙下了,有人说他偷懒,还没上年纪便早早装出老人的样子。如今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冬天的墙下应该少不了他。当年他收了邻村一青年的几坛米酒、几牛车红砖,便要将你嫁出去。想不到你柔柔弱弱的外表撩开,内里竟那样犟,闹死闹活硬要嫁在我们村里。婚后不久,你的一个闺中姐妹便将你的想法告诉我:只要你下半辈的生活在村里过,那样,我逢年过节回家,你多少可以见上我的面。说实在的,在外头过再多的日子,看过再多形形的人,回到村里我还是不知该怎样面对你。所以每次回家看望双亲,我都会小心翼翼绕过你的家门,绕过那些在农村神采奕奕的节气。有一次,一个脸面藏羞的小男孩来到我家,别人说是你的孩子。说到孩子我心里便一凛,当年我们也曾约定生养一群,按大小将床铺排得满满当当,决不荒芜半点位置。
一个人的夜晚,月光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对面人家的房间,却不愿抚挲一下我的脸颊:连风都会跳过我的窗口,却将隔壁邻居的窗帘拉扯得啪啪响。它们都存心要让我孤独到天明。枝,其实孤独是我心里最害怕的事情。每当这时候,我怎能不想起你?你父亲给你封名刘枝,你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在他的脑袋里,枝枝杈杈满山遍地,平常而俗贱。金贵的东西难得,金贵的人难养。俗贱的人就像草籽,落地便能生根发芽,风一吹便能一洼碧绿。
多少年都过去了,枝,不知你是否明白。进城并不是我的本意。城里的人心都隔着肚皮,他对你笑的时候,其实是恨不得踢你几脚。城里的生活样样都要钱,喝水要钱,吃米要钱,连车在街上走也要钱。不像我们乡下,水是自己挖出来,米是自己种出来,路是自己开出来。许多年前,我当真是被父亲逼进城里了,我想拦都拦不住。你想想,父亲流汗挣钱让我上学堂,每天他都让烈日炙烤下的身体逼着我,我能不花力念书?既然我花力念书了,每回考试又怎不像趟沟过河,憋一股劲往前冲,腿一抬便过去了。一次次的考试将我考进城里,来到城里我便再也回不去。上学的时候,我想如果我进了城,你便也可以随后跟着来,就像小时候,我在齐腰的溪水里割猪草,你在岸上跟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枝,想不到今非昔比,城里钢筋水泥筑成的楼厦,城里渐渐多起来的面具,城里的喧嚣城里的风,一层层将你挡在城外了。
许多年后,我会卸下城里的一切,身无牵挂地回村去。那时眼也花了,背也驼了,大概城市会放我回家。城市向来喜新厌旧,应该不会跟一个老人过不去。那时候照到村里的太阳一露面,我便会抢先占个好位置,蹲到墙根下一遍一遍地将全身晒得发烫。那时你也来吧,就蹲在我的左边,或蹲在我的右边。因我进城,荒废了多少本该开垦的土地,只是那时我老了,荷锄扶犁的力气早就离开了身体。就连你每天蹲在我身边,我也只能眯起眼睛,在黑暗里回想你我曾经起起落落的一些片断。那时该过的日子过了,不该过的日子也过了,剩下的年月已寥寥无几,确实需要我转过身,追着过去的一些事情,一路收收捡捡。
别人的村庄
这是一座看起来无所事事的村庄。站在山顶往下望,房子紧挨着房子,烟囱荒凉地站立,几十年日晒雨淋,除了瓦片变黑,墙壁变老,它们连挪一下脚,抖一下肩膀都懒得去做。烟囱好像攀比着谁更矮,谁更不出头,几十支烟囱几十年也不见长高一点点尺寸。连拴在树下的牛,趴在门口的狗,都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全然不理村里的事。
枝,其实这是我们村庄给外人的错觉。一旦有人走进村里,走近我们村里的人,三下两下,便会将这种假象窥破。我们村里像散布废铁一样散布着一村强悍的人。刘七曾因家里丢了一只母鸡,怀疑德贵偷来吃了,最终持一根手臂粗的棍棒将德贵的头打破。别看王富年纪小,差一个月十二岁,却也有一桩英雄事在村里流传了。那天王富走路不看路,光着的脚板不小心踢在石块上,顷刻血流如注。王富咧嘴哇哇喊了几声算是止痛了,他回家将墙角里的老蜘蛛网扯下,混些尘土往伤口一敷止了血,便扛起锄头一拐一拐地出门,硬是将脸盆般大的石块从土里挖出,然后龇牙咧齿将它砸得粉碎。不知何年何月,哪位赶龙先生起歹意在我们村里做了手脚,强悍的民风就像夏季的雨一阵紧似一阵。我们村庄前有水后有山,却少有山水孕育出来的性情。
我天生胆小,从来不在村里吆喝事情。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够大,不像我们村里其他人,张口能先声夺人,一下子便会威慑住对方。枝,我小小年纪便明白了,这是一座别人的村庄,有一天我应该远投他处。如果我在村里长久生活下去,几十年如一日,我会活得很窝囊很艰难。就像一只羊进了狗群,虽然狗不会像狼一样吃羊,但狗一遇事定会先找羊狂吠,甚至会咬羊几口来发泄。就连你父亲也不会正眼瞧我一下,他喝醉的时候不会,不醉的时候更不会。
有一天黄昏,我坐在屋后的枯井旁,从天黑坐到天更黑,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如果这座村庄诚心留住我,我会受宠若惊马上删除离开的念头。祖祖辈辈不知住几朝几代了,扎下的根脉比村里任何一眼井都深。吃着村里种出的五谷长大,一口一口喝着村里的井水养血,不是说走拍拍屁股便能走。可是村庄生养了一大群强悍的人,表明村庄一定是喜欢这种人,宠爱这种人,这样,我只能作为讨嫌的另类人存在。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跟村庄一门心思,喜欢上刘七,或喜欢上郭二,偏偏对我另眼相看?只怕就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日子,我连到你父亲面前提亲都会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