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从事书画鉴定经营多年,现任安帝客古玩艺术有限公司董事长。上世纪80年代他因工作关系与我国著名书画家、鉴定家和学者诗人谢稚柳有过一段交往。此文透露了当年谢稚柳先生对自己书画作品的价值定位,值得一读。
1986年10月,在南京博物院书画鉴定工作室我拜会了谢稚柳先生,同时拜见的还有故宫博物院刘九庵、辽宁博物院杨仁恺、中国社会科学院傅熹年 (谢稚柳、刘九庵、杨仁恺、傅熹年系全国书画鉴定专家七人组成员),另外还有徐邦达之高足陶启君、谢稚柳爱徒劳继雄。几位先生到江苏是为对专业收藏经营书画单位的藏品进行鉴定,从而我有缘躬逢。
谢老是全国七人专家鉴定组组长、首席鉴定,其时77岁高龄。而此次鉴定又非比往常,除定真判伪外,还需布置分类、登记、造册、摄像、写出明确的鉴定意见等一系列工作。连日鉴定,先生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可每当书画展开,他便又全神贯注全无放松与懈怠。就以我们送请鉴定的一部《金农隶书册页》而言,几位专家由字及绢、由绢及印、由印及装裱几经推敲,最终方定为真迹。老先生们的精深造诣、严谨态度,感动着周围我们这些晚辈。
前往南京拜见诸公的这一天,我随身携带准备面奉谢老的小礼品两件:钱名山行书横披一纸和陈佩秋隶书青田印章―方。钱名山不但与谢家有姻亲而且又是谢稚柳先生的恩师;著名书画家陈佩秋女士是谢老的太太,对于这两件小礼品想来谢老是一定会“哂纳”的。在鉴定工作隙间,我向谢老奉上所带之二物,先生果然欣喜之极。对印章祥观后说:“刻得好刻得好,很奇怪,我怎么没见过我太太用过这方印章?你们是哪里来的?”我说是从年民间收得。先生似有所悟:“噢,那一定是被抄家后的幸存之物了。”
有了和谢稚柳先生的愉快接触,后来便得到先生的诸多关照。不但为我题字作画,又应邀来镇江小住,为我领取俸禄的文物商店捐赠墨宝,还为之书写“润宝轩”匾额一块,真是有求必应。先生之为人可谓慷慨矣!后来又为单位向先生批量索购书画,想不到先生居然慷慨应允,以500元一尺的最优笔润问我:“拙作究竟要几张,是四尺三开者还是六尺四开者,或为其他尺寸,均请来信说明,当即照画。”这是多么可亲可敬的长者啊!此时,他已完全把我当作自己人了,更确切地说,他已完全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孩子提出的要求总是尽可能的满足。殊不知,先生已是77岁高龄,其书画作品早已是“洛阳纸贵”。而我吃了五谷想六谷,逮着黄牛当马骑,竟向谢老提出进―步要求:“请赐予早年仿宋元风格、工细一路的。”唉!典型一个不知足的。
记得第一次得识谢老早在1978年,那是因为一位前工作在上海文化界的镇江籍人氏刘明孝先生,他晚年调镇江博物馆工作,将四张谢稚柳先生的山水屏条出让给镇江文物商店。这件作品是谢先生力作,层峦叠嶂皆出其中,雨晴岚尽显其里,犹如范宽再现,高克恭重构,可惜的是没有谢老的一字一印。小久,我携镇江香醋四瓶,前往上海求谢老补题。谢先生见其旧作情绪激动,不由得想起抄家时的情景,于是不假思索,欣然提笔,逐一题记: “戊午新秋 稚柳”、“戊午新秋谢稚柳题旧作”、“旧作云山楼阁***戊午重题 稚柳”、“此二十年前所作戊午秋重见因题 稚柳”。由于和谢老交往日渐密切,更由于谢老为人平近,其作易求,因而对先生之佳绘往往不予珍惜。宝多不当宝,珠玑换鸿毛,不久便以千元一幅的价格被澳门汪耀堂先生购去。
1987年夏,我休假去上海拜访原供职镇江染织厂的高级工程师陆彦声先生。在陆老家里可算是一饱眼福。东壁悬挂着一张四尺整张山水中堂,密不通风的茂林中三五古人谈经论道,意境幽古,美轮美奂,铁线篆书款钢中有柔,意趣天成,那是傅抱石先生的精品;西壁挂着四只红木吊屏,每屏三辐花鸟斗方,不用细看,完全是大家手笔,翎毛栩栩如生,那是岭南巨擘高具峰先生的佳构。我们面对吊屏,陆先生饶有兴致地说:“这原是一堂条屏。***初期在上海城隍庙地滩上买的。要价是96元。我当时分文未带,第二天再去,原物还在,完全是在不经意中获得。”
陆先生满腹经纶,且能书会画,收藏对于他来说只是人生诸多乐事中的一件而已,遇有知己,割爱也是可以的。记得我和柳耐冬先牛在他手中一次就购得吕凤子人物画三张。这一次在领略陆老藏品的过程中发现四幅钱名山先生的连文行书中堂。这又是一件特殊件品,通景或通文者多为条幅,四幅相通相连者称之为通景四屏条或连文四条屏,而这四件通书的形制则是中堂。所书楷中夹行,行中代草,跌宕潇洒神采飞扬。这使我顿时想到了谢稚柳先生,于是流露索购之意,陆老半卖半送将这四件钱名山关于论书法的精品出让给我。是日下午我便将此件送予谢稚柳先生,谢老欣喜之情自不待言。不日我去劳继雄先生处闲话,劳兄说:“先生得阁下所赠甚是高兴,想为你画一幅山水中堂,问你要不要题上款?”我向劳兄表明:我送谢老之物是想物行所归,并无向先生索取或易换之意,当然如果先生肯为我作画我也不故作推辞,至于用不用上款全由先生随意。数月后劳继雄先生远走异域,定居美国洛山矶。正是因为这样一件事,我就再也未往上海谢老住所走动过,惟恐给人留下索要回报之嫌,直到1997年6月1日谢稚柳先生跨鹤西去。
谢老与张大千堪称莫逆,在艺术上可比伯仲。早年专门研究宋代绘画,亲赴敦煌石窟千佛洞考察。所作山水意境深远,气象万千,花鸟仿宋人院画,典雅蕴藉。书法初从陈老莲后入唐人张旭,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达到艺术的至高境界,从而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早在1997午,谢稚柳先生的一幅四尺纸三开尚不足三平方尺的《云树飞泉***》立轴在上海朵云轩拍卖行就以六万元的高价拍出。近年来,谢老书画的市场价更是居高不下,成为收藏界、经营界的热点。
我从事书画鉴定、经营多年,谢稚柳先生包括其他如黄胄、董寿平、刘继卣、娄师白、林散之、宋文治等一些有过直接接触的书画名家曾给我提供了很多极好的机遇,如果抓住了,为私人,私人可以暴富;为集体,集体可以发财,而我常常与机遇失之交臂,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而要想不失时机的抓住每一次机遇,首先必须具备前瞻性,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超前意识。凡收藏家、投资人、经营者除对艺术作品的优劣、高下、真伪有独到的眼光外,还必须对市场的走向、画家的潜能、升值空间有足够的分析和了解。其次还必须具备果敢性。机遇常常是稍纵即逝,有人抓住了,有人错过了,这就需要有足够的魄力,敢于当机立断,敢于投以重注,当然,这和权力、实力、体制,甚至是个性、素质都有着直接的联系。
本文是为怀念谢老而作,因谢老而触接到书画,又因书画而触接其他,似有拉杂。然而,每当我想起可敬可佩可以请业的谢稚柳先生的时候总觉感慨系之。谢老的留美学生我的朋友劳继雄在《缅怀恩师谢稚柳先生》的吊文写道:“老师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鉴定家,又是名扬中外的画家,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可是老师从不以专家、权威自居,而是平易近人。无论走到哪一个地方,从领导到普通工作人员,人人都愿与老师相处。”我是身有所受,感有所同。
呜呼!逝者如斯,未可追也!“南谢”(谢稚柳)、“北徐”(徐邦达)两大文博界的擎天大柱,其一已薨然倒塌,然而谢稚柳先生的长者风范足可彪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