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泰康空间为吴印咸所做的回顾展进行到第四章。由于采用的是倒叙的形式,这次回溯到了他的青少年。吴印咸的家人提供了几本他的早期影集,旧照片的尺寸,时间留下的痕迹,以及方寸之间对影调的探索,这让第一次看到他早期原作的摄影同行激动不已。策展人蔡萌说:“他的摄影生命非常顽强,真是有一种恨不得为摄影而生的感觉。”
最早吸引蔡萌注意的,是吴印咸的后期作品。回顾展第一次展出的《人民大会堂》和《北京饭店》两个系列都拍摄于上世纪 70年代末、80年代初,受***邀请所为。这组照片让当代艺术家们兴奋不已,有人看到照片后说:“太牛了!简直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意识形态。”其间平静的视线和独特的影调,仿佛正是景观摄影在中国的源头。蔡萌说:“照片也有死亡期和复活期,在摄影史上,很多摄影师和作品会被重新发现,因为我们对摄影的观念改变了。”始于20世纪欧美国家的新类型“景观摄影”,着力表现现代化进程中的自然与城市景观,正好和吴印咸的这两个系列不谋而合。
蔡萌甚至断言:“如果赶上今天这种开放的程度,吴印咸也许可以进入世界摄影史。”事实上,1988年的法国阿尔勒摄影节已经为吴印咸办展,组委会选定展出了52幅吴印咸在三四十年代的作品,并专门为他举办“吴印咸之夜”。
作品选择仍是为了满足西方对中国的想象,比如被挑选作为海报的就是一张年轻的肖像,而吴印咸反过来也认为西方摄影个人化色彩太重,无涉社会意义和国家方向。这些都不妨碍那次展览给他带来的国际名声,因为展览名字就叫―“中国摄影之父”。
中国摄影先驱
1956年,在***会见阿尔巴尼亚外宾,吴印咸身处人群里。看到了他,上去握了握他的手,喊他的名字,说:“我记得你。”上世纪40年代,在延安,吴印咸作为延安电影团的摄影师,经常被派去给、等人拍照。他得以进入***的房间,拍到他的家庭生活。
1972年,吴印咸重回延安采风,入住时,整个宾馆都传开消息:“的摄影师来了!”这个头衔成就了吴印咸,也设定了他一生的底色。在三四十年代,他的镜头就是延安的眼睛,不仅拍照片,而且拍电影。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结束后,他用三张底片相接的办法,拍出了全部代表的合影;中共召开七大,他为大会拍摄纪录片;1945年重庆谈判,他又在机场拍下登机招手的瞬间。
中学教科书里不少历史照片都出自他手,比如那幅《白求恩大夫》。大多数人记住了白求恩,但并不知道吴印咸。
泰康空间艺术总监唐昕说:“正是这种不了解,让吴印咸成为我们选择的个案,去反观中国摄影的过去。”
床底下的暗房
吴印咸是中国最早接触摄影的那代人之一。在他20岁那年,路过上海北京路的旧货商店,看中一架美国勃朗尼牌方匣照相机,要价3块大洋。吴印咸当时学的是西洋画,只有富家子弟才玩得起照相机,但他实在好奇,愣是省下钱,买了人生中第一台相机―只有一个快门速度。设备有了,还需要暗房以及无止境的冲印。用现代人的话说,“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当时的条件并不允许吴印咸连累他人,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克服。哪里才能没有光?吴印咸想到了―床底下。他把宿舍里的床铺改成暗房,两面是墙壁,另两面是被子和被单。每次要冲相片,他就趴着,上半身在床底下作业,下半身还露在外面。
此次回顾展最珍贵的就是他在这个时期创作的作品,其中许多就是在这个床下暗房里冲洗出来的。其中有一幅男肖像名叫《力》,那是吴印咸自己。大概是找不到合适的模特,他拿自己的身体作为摄影技术的试验品,明暗的光影和肌肉的线条,已颇具先锋之气。吴印咸的女儿吴筑清说:“他的性格比较脚踏实地,但也不是不浪漫、不开明。”
正是这些实验性的作品让观众恍然大悟,当时的吴印咸是一位标准的20年代文艺青年。看他自己的留影,或是在床边拉小提琴,或是和同侪一起跷腿斜坐,不看镜头看着远方。
学成返乡,他当起了教书先生。有同事请他去为一位曾在前清衙门执事的老人拍照,对方想要穿上马褂,戴上红顶帽,吴印咸硬要换掉,对方坐得一本正经,他非要人家稍稍侧偏。实在无法沟通,他最后还是拒绝按下快门。他对那些对称式的构***很没兴致,说:“摄影艺术在这里一露面,就让古老陈腐的思想束缚死,真可悲!”
直到1928年,他来到上海,做起了演出布景师。两年后,与昔日同学合资开了红灯照相馆,就在四川北路海宁路口,当年上海最洋气的地界之一。吴印咸终于得以挥洒才情。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摄影术刚刚来到都市,并不作为艺术成立,和同时期的西方摄影师相比,照相馆的师傅们多把它当成一门手艺。吴印咸已经开始显露对摄影语言的追求,按照自己的想法拍摄人像,并向媒体投稿。
可惜,那不是孕育艺术最好的年代。1932年初,日***进犯上海,淞沪战争爆发。红灯照相馆被日本人捣毁,吴印咸转入上海天一影片公司当布景师。
电影再次拯救了这个痴心不改的文艺青年。“我惊叹它那变化无穷的魅力,欣赏那奇特的光线、巧妙的镜头和漂亮的场景,我决心进入这门近代的新型的艺术领域。”吴印咸和田汉、许幸之、袁牧之合作,接连拍出《风云儿女》、《都市风光》和《马路天使》等影片。
这些让意大利人惊叹的经典作品,都是由吴印咸担当摄影。而且,就是凭借他十多年业余时对摄影的摸索,直接就扛起了电影摄影机。
这让吴印咸在上海文艺圈变得小有名气。1933年,他的一次画展引起了夏衍的注意。时值中共中央文化委员会成立地下电影小组,正需要吸纳新人加入左翼文艺运动。吴印咸并没有加入左联,但答应参与拍摄反映上海抗战的纪录片《中国万岁》。他奔赴前线,拍下了台儿庄大捷、平型关大捷等重要史料,竟在送审中全部被毁。
1938年,邀请陈波儿、袁牧之招募人才进入延安。吴印咸是袁牧之的老友,再次接受邀请,随团前往根据地拍摄一部《延安与八路***》的电影。未能顺利进入延安拍摄的荷兰电影导演伊文思还赠送给他们一台35毫米的手提电影摄影机和2000多尺胶片,由吴印咸代为接收。但他当时的打算是,拍完就回到上海。结果一去就坚持到了抗战胜利。
“这是他一生的转折点。”女儿吴筑清说
红色摄影师
吴印咸的暗房从床底下挪到了窑洞里。他在窑洞顶上凿一个洞,洞口放一个大锅盖,可以挡住光线,使窑洞成为一个大曝光箱。顶上要安排人守着,听到指令后揭开锅盖,喊着秒数,让相纸曝光、显影。
为南泥湾拍摄纪录片的时候,负片已经用完,他就用正片代替,硬是在曝光技术上控制,让正片感光,维持一定的质量,几乎不能浪费一个镜头。
1945年1月26日,延安《***日报》上刊登了一篇人物通讯,表扬的就是“电影技师吴印咸”,其中写到“没有放大纸,他就以印相纸来代替;晒印、放大都是利用电光,但是延安没有电机设备,他就改用天光;没有放大机,他便把照相机改为放大机;又如,过去照片着色,都是用的美国柯达公司的颜色纸,现在没有这种东西,他便利用市场上买的染料,经过化学煎熬,使其呈透明体,着在照片上。”
在这期间,吴印咸花了近两年辗转多个战场,拍摄出一部《延安和八路***》,记录的是华北敌后根据地抗击日寇的战况,完成后由袁牧之和冼星海将底片带往苏联进行后期处理,结果在二战期间苏***的撤退中,又尽数遗失。
接连丢失的两部长片不仅是吴印咸的心血,也是历史的素材。和他留下的摄影作品一样,原本应该变成档案,进入教科书。唐昕说:“对大部分的老百姓而言,这些照片都不是作品,而是记忆,红色的记忆。”
在来延安之前,吴印咸在上海的照相馆和片场里为女明星们拍肖像,进入延安后,他几乎为所有早期***人留影,***、***、***、、、***、……每个人都安静地坐着,没有太多表情,但气质上又有细微的差别,的敦厚、的端正、的稚气都被黑白光影捕捉得恰到好处。虽说是***治任务,但每一张的用光、构***,不可谓不讲究。其中有一张被轰炸后的延安,宝塔老树,瘦马残垣,在那样的时代,也只有心怀艺术的人,才会特别拍下那一刹那的平静。当然,在延安时,拍摄最多的还是,从工作到生活无所不包。
策展人蔡萌评价说:“吴印咸的照片是温厚的、不温不火的,不太刺激,你看他拍的延安,并不暴力,而是日常的,平和的,为人民拍的。”唐昕则认为,30年代末以后,也就是吴印咸到达延安前后,中国摄影中艺术实验的线索就开始断裂,大部分摄影被作为新闻摄影的工具,以辅助文字的方式而存在,在创作态度上“并不主动”。这是一个时代的选择,也是吴印咸和他的同辈艺术家们共同的选择。
老摄影家翁乃强看完展览后很激动,他在“”期间也曾多次拍摄过,但他自谦地认为自己拍得不如前辈吴印咸。有人质疑照片中的意识形态色彩太重,他说,“我们就是红光亮。不是红光亮,还能是什么?”
据吴筑清回忆,如果有人说起吴印咸不该去延安,他本人也会很不高兴。在他看来,不去延安,也许还能摄影,但不会参与建设电影厂,不会从事摄影教育。
论拔草的几种方法
1946年,东北电影制片厂成立,袁牧之担任厂长,吴印咸任副厂长,三年后接任厂长。
1956年6月1日,北京电影学院成立,吴印咸任副校长兼摄影系主任。就这样,他完成了自己职业生涯从***到建设的过程。
“实际上,贯通他一生的线索是电影,而摄影是融到他的细胞里去了。”吴筑清说。
在吴印咸加入电影学院之前,曾有一段时间养病休息,组织上给他两个选择,一是回长春当厂长,二是去电影学院教书。他选择了后者。“这个是他自己挑的,你说他喜不喜欢?”在他学摄影的过程中,没有教师、没有教材,现在他来写教材、当老师,和年轻人们在一起。
郑国恩,是东北电影制片厂摄影培训班的学员,后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任教。当时他年纪轻轻,初上讲台,吴印咸常去听课,表示鼓励。夜里看他还在备课室挑灯,吴校长还会来催他回去。之后,郑国恩成了摄影系78班的主任教员,张艺谋、顾长卫都是他的学生。
可惜,吴印咸也没有赶上教书的好时候。“三反五反”、“反右”等***治运动很快朝他席卷而来,他话虽不多,但态度明确―用自己的职位保护系里的学生,想方设法把他们留校任教,或者辅助教学,若是有人被追究责任,他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之后他被送去大院里参加拔草劳动,每人都需要提交思想汇报,结果吴印咸交来一篇长文,论述拔草的几种方法以及野草根茎生长的特点,好像又新写了一本教材。
此后,烧锅炉、看车棚,年近70的吴印咸并没有错过那个时代的尖厉。
也许是“红色摄影师”的头衔救了他。“”后期,他成了最早被***出来的院级领导干部之一。1969年初,筹建中央五七艺术学校,吴印咸担任副校长。新学校笼括音乐、美术、戏剧、戏曲、电影等艺术门类,但电影系中的导演、表演两科被拒之门外,在吴印咸的力保之下,摄影系才留了下来。
“”时期受的苦,吴印咸还能咬牙忍住,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才让他苦闷。“”之后,他在文化组的工作让旁人觉得他有***治问题,他被停职了一段时间。最后他请出面解决,但身体出现不适,渐渐退回家庭生活,或是接受各地邀约,在国内各地游游走走。已成摄影泰斗的他,重又回到花草山水的世界。
策展人蔡萌说:“在1949年以后,吴印咸的趣味和对摄影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之前是投向***,后又转向对摄影本体的努力,从投向社会现实转向内部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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