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月亮被送到医院时昏迷不醒，急诊抢救室里各种各样的设备如耕地的绳索一样套在月亮的身上。它们好像也使出全部的力量把死亡线上的月亮往回拉。
十五岁的月亮，长着一双黑宝石般闪烁的大眼睛，一张红扑扑的圆盘脸，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肩膀上跳来跳去。出身于一个不同寻常家庭的月亮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她渐渐学会了爱惜自己的模样儿，每天必须把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脸洗得干干净净，衣裳缝补得平平展展。每当她赶着牲口去月亮泉边饮水或者独自一人去担水时，她总要驻足泉边，让清澈的泉水照着自己的影子，看头发是否溜出发卡了，看衣领是否系好了。照着照着，她就对着影子笑了。直到泉边的牲口干渴叫唤时，月亮才有些不舍地把水桶伸进泉里，把自己的影子打碎。
有一天晚上月亮从地里干活回来，见家里没有做晚饭的水，就去担水。月光明亮如昼，满月镶嵌在泉水中，月亮静静地看着，不忍心把它打碎。直到爸爸实在等不及在家门口喊她时，她才把水桶投入泉中。转眼，月亮的水桶里也盛起两轮圆圆的明月，她就小心翼翼地担着“月亮”往回走。爸爸见她回来，问她是不是买水去了？怎么这么费事？惹得月亮“咯咯”笑起来。妈妈听到女儿的笑声，也笑着说：“那眼泉就是咱月亮的亲妈，她生了月亮，我们有福气拾来了。你看月亮每回去担水，都坐在她妈怀里不想回来了。”月亮听着妈妈的话，笑弯了腰。以前妈妈曾哄月亮，说她是在泉边拾来的，月亮还真信过妈妈的话。长大了，她当然就不信了。不过，月亮听乡亲们说以前村里没有水，大家要到十里外的地方去担水。后来是月亮给村里带来了泉水，她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果真如乡亲们所说吗？月亮想起他们的话就偷着笑。
在泉边照镜子成了月亮最大的嗜好，哪天不去泉边，她就像丢了魂似的。
十五年前那个干旱的夏天，一个个头低矮的瘸腿男人，手中牵着自己双目失明即将分娩的妻子去地里种菜。男人一拐一瘸撒下种子，然后用铁锹在前面翻地，女人跪在地上，双手吃力地抚平块块干土。地种过半，女人突然腹疼难忍，男人以为女人要方便，就把她扶下地边的沟去。女人跪在沟里，疼得大汗淋漓。男人本打算叫乡亲来帮忙，可是女人死死扯着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妻子疼得咬破了嘴唇，一股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男人看着心疼，每当阵痛来临，他就把自己的手放在妻子嘴边。等妻子生下孩子，男人的手也被她咬得肿成了馒头。
女人终于生了一个女婴。男人从前是放羊的把式，亲手接生过很多小羊羔。只见他脱下外衣裹住婴儿，从女人头上取下橡皮筋给婴儿结扎了脐带，憨笑着对女人说：“这个女娃，脸圆圆的，像八月十五的月亮呢。”话音未落，婴儿哭了。男人一拍大腿说：“你听，我一说月亮，她答应了，就叫她月亮了。”女人虽然累得有气无力，脸上却漾着幸福的微笑。她在地上歇了一阵，男人就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扶着女人，一拐一瘸回家了。
男人安顿下妻子和女儿，就去烧小米粥。一舀水，才发现水缸底朝天。他只好跑到邻居家借来两碗水。喂女人喝完小米粥，男人这才跑去收拾女人生孩子的地场。
男人打算挖个坑，把血迹深埋了。
这是咋回事？天如此干旱，男人挖出来的土却很潮湿。他心生好奇，再往深挖，地下的土越来越湿润。男人接着往下挖，只见细细的水从沙砾中渗出来。男人见此简直高兴得要疯了。他甩起袖子拭去额头的汗珠，等了一阵，眼前的坑里就聚积了一层混沌的水。男人一口气跑回村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乡亲们。
“真有这么巧的事？女人生娃的地方有泉水，怕挖不得，不吉利呃。”一个老者说。
“祖祖辈辈在沟里没挖出水，你个瘸子就能挖出来？”一个小伙子笑着说。
“如果真的，这还是好事，说明那娃是个有福之人。麻眼的鸟儿天照顾呢，你们两口子一瞎一瘸，是老天给你们赐福来了。”另一个老人说。
“走，亲眼看了就知道真假了。”一个青年人扛着铁锹起身了。
“就是，看看去。”
就这样，在乡亲们的挖掘中，汩汩的泉水涌出来了。他们欣喜若狂，给泉取名“月亮泉”。经过乡亲们精心修缮，月亮泉能满足全村的人畜饮水。
十五年过去了，人们早已习惯来往于月亮泉担水，当初村民的担心和预言也被人们淡忘了。
村长有个在大城市工作的亲戚，他委托村长在乡下给他的另一家亲戚物色一个保姆。这个保姆最好是家里非常穷，最好不识一个字，也不能太精明，当然不能傻。这事亲戚对村长说了好几回，最近他又开着小车专门从千里之外跑来催促。村长本来不想管这事，就一推再推。可眼下他的儿子要招工还得求人家帮忙，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其实是个难为事，村长想来想去，还是想到月亮身上。若论穷，月亮家是村里第一，年年不靠救济就无法生活。若论识字，月亮自小没有进过学校的门。当然，月亮不算精明，是个实在娃娃。只是村长知道，月亮是家里的重要劳力，少了她，家里就转不开。不过眼下月亮的弟弟多阳小学毕业了。顺便提一下，本来瘸子给儿子取名太阳，但村上有个人听后大动肝火，他站在月亮家的门口气势汹汹地说：“太阳和月亮是众人的，是国家的，是世界的，你们两口子一瞎一跛的，咋敢给娃娃起这么响亮的名字？也不怕损了娃娃的寿？名字是由着你们的心叫的吗？要由着你们，干脆起个‘皇上’让万人叫啊！”两口子听了他的话，吓得急忙把男孩的名字改成了多阳，就是希望阳光多一点的意思。女儿月亮人都叫顺口了，也就没有改名。言归正传，那天村长去问多阳还上不上学了？如果多阳不上学，他家里的事就有指望了。一路想着，村长就到月亮家门口了。
家里只有月亮双目失明的妈妈在炕头上摸着撕羊毛。村长边推门边咳嗽。月亮妈听见有人进来，大声问：“谁？”“是我。”“是啥风把村长吹来了？快进来。”月亮妈听出是村长的声音，急忙摸着下地。不料将羊毛筛子打翻了，那些撕好的和没撕的羊毛与地上的杂草混在了一起。村长进屋来，看到月亮妈还跪在地上到处摸鞋子。她浑身粘着羊毛，衣服上还爬着几只肥大的蜱虫，它们正向她的领口边爬行。屋里刺鼻的羊膻味与锅台上的腌韭菜味道混杂在一起，村长不由用手捂紧了鼻子。月亮妈半天没摸到鞋，嘴里不停地唠叨：“这些娃娃，把我的鞋踢得连个影影都没有了。”村长见此，就将鞋踢到她面前。她穿好鞋，硬要给村长倒水。村长说：“家里刚喝过，不要麻烦了。”但她坚持要倒，双手颤抖着，水向外洒了很多。她那双粘着羊毛的手，倒的水村长哪里肯喝。水端来只是摆摆样子，表明主人的一份热情罢了。
村长说：“我今儿来，要给你们说个好事。”月亮妈听说是好事，还以为国家又给他们发了救济的钱或粮，心中一喜，又摸着要给村长递杯子，不料把杯子碰倒了，开水顺着月亮妈那边流过去，她不知躲避，结果把胳膊烫红了一片。她用嘴吹了吹，还要补倒一杯水。村长有些着急地说：“我说你这个人，不叫你倒，你还非倒，眼睛不好，人情却好得没处放哩。你快坐下，我刚喝过茶，饱得很哪。”说完村长转身蹲到门槛上。如果说他进门之前还有些犹豫的话，现在看到月亮妈这个样子，反而觉得自己在做一桩积德的事情，心里一下轻松了。
月亮妈心里琢磨，村长要说啥好事呢？如果国家给了救济粮，村长传话就是了，哪里会亲自登门。是不是他也来给月亮说媒？这些日子给月亮说媒的人太多了，只是没有一个合她心意的。
村长说：“前几天，我城里工作的那个哥来了，他非叫我在村里给他的一个亲戚寻个能指得住事的保姆。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你家月亮，她是个最能指事的娃娃，就看你们两口子的意思。”“就是开小车来的那个亲戚？”“那还能说谁呢？就人家的那些亲戚能雇起保姆，你我死肚子老百姓难道是能雇得起保姆的人吗？我给你说，人家那些亲戚，家家那个富呀，个个家里如皇宫一样，到处明光闪亮，地上能照出影子，人家洗锅水里的油花花，比咱们做饭的油还多。人家要寻个勤快又懂事的保姆，工资当然高着呢。如果月亮去，她挣下钱了，你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人家城里人那么干净，咱们的娃娃去了怕使不顺手，叫人家笑话。”月亮妈听了这话，不由得担心。“你以为人家就雇月亮一个人呀？嘿嘿，我哥那个亲戚家有三个保姆，专门做饭的，专门打扫卫生的，还有专门管家里杂七杂八事情的。听说打扫卫生的那个回老家了，人家才叫我在村里寻一个老实厚道的人。月亮要去了就给人家干这活儿。月亮那么爱干净的娃娃，有啥使不顺手的？不出两天比别人干得都好。这事你和你家掌柜子商量一下，商量好了给我个话，成不成都给个话，不成我还要另寻，不能把人家的事耽搁下。你们要想好，全全面面都想，能让娃娃走就走，家里实在走不开就算了，我知道月亮是你们家的顶柱子。”村长说完，就背着手走了。月亮妈想着这事，愣愣地坐着，等她想起要送村长的时候，村长已经走远了。
月亮听妈妈说要她去城里当保姆，高兴得在地上跳了几个蹦子。月亮的激动引起弟弟多阳的不满：“看把你高兴的，好像叫你去当官呢。傻瓜儿，人家叫你去当保姆呢。就是去伺候人，给人家端屎端尿呢。”弟弟对姐姐去城里当保姆这事并不看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月亮。月亮想起村里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要么上学，要么出门打工。她们出去有的在餐馆干活，也有的当保姆。看她们每次回家，脚下蹬着高跟皮鞋，穿得漂漂亮亮，头发染成各种颜色，别着美丽的发卡。有的学会说城里话了，有的还在城里找了对象，这一切都叫月亮很羡慕。月亮多么想和她们一样出门去啊，只是她是家里的老大，弟弟上学，妈妈眼盲，爸爸腿脚不便，连耕地这样的重活儿，都是月亮干的。眼下，弟弟不上学，有他在家，月亮就可以放心出门了。对于弟弟多阳的话，月亮不屑地说：“那又咋样？打工就是要吃苦，它要能苦到背庄稼把人的骨架都压扁的份上吗？”月亮是个吃惯苦的人，对吃苦的事她心里早有准备。月亮想着心已经飞了。
月亮把去城里“工作”的事告诉了一起放牧的几个伙伴。他们先是惊讶、兴奋，之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兰花对平安说：“人家月亮去城里工作，在城里瞅下女婿就不回来了，看你咋办？”伙伴们这些日子正拿他俩点鸳鸯谱。往常，平安一定会追着打兰花，可今天他没有动，而是沉着脸不说话。月亮羞得脸红，她追着兰花向山坡跑去。平安低着头到另一个山头挖草药去了，一下午他都没有回到伙伴中来。兰花被月亮追得跑不动了，就蹲在地上笑着说：“看，平安听说你要走，有心事了，要不然还能放过我？”月亮说：“你再胡说我就缝了你的嘴。”说完脸又红了。月亮和兰花两人说笑了一阵，就坐在山坡上，月亮憧憬着进城工作的前景。兰花很羡慕月亮，又想到一起玩大的伙伴要走了，心中不免惆怅。月亮却一直很兴奋，她真恨不得立即进城。此时她还想不出如何工作，只想着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想着那里的繁华，她去了一定要好好逛逛。
月亮很快就把放牲口的差事交给了弟弟多阳。
太阳很毒，月亮晒在当院的一桶水很快就热了。她第一次在村口的小卖部买来了洗发膏，把自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妈妈从箱底摸出早年外婆做的一双新鞋，又摸出一件新衫衣递给月亮，这是妈妈最值钱的东西，现在女儿要出门，就把它们全给了女儿。鞋略大些，衫衣也有点宽。月亮试过，就叠平整放在炕头，她不能提前穿，穿上会沾上尘土。月亮收拾干净自己，就把父母的脏衣服全洗了，又把家中的床单杂物等洗了一遍。院里的铁丝上飘荡着洗过的什物，月亮哼着歌儿，心情难得这样舒畅。爸爸去田里干活儿了，妈妈仍坐在屋里撕羊毛。月亮洗完了，又开始打扫屋子。破旧的屋子被月亮打扫过，显得鲜活而亮堂。
晚上，月亮特意给家人包了顿饺子。月亮边包边唱着，东一句，西一句，也没个准词儿，似乎只为抒发心中的快意。妈妈听着，心中更加惆怅。虽说女儿是进城打工，给人当保姆也不是坏事，但女儿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出去就由不得她了，谁知会是个啥样子？好在是村长认识的亲戚，女儿这次出门总比那些不认得人，出门胡撞着找工作的娃娃强些，如果不好了再回来嘛，就算是叫娃娃出去见个世面，也没有啥坏处。
明天月亮就要出门，就要去城里工作了。
窗外，月色如水。月亮舒展着四肢，久久不能入睡。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把一块块木窗的影子映在她身上。月亮一会儿抬起这条腿，一会儿抬起那条腿，窗棱在她的腿上荡漾着波浪，她笑了。夜是多么静谧啊。静得月亮能听出自己的心跳。月亮睡不着，翻来覆去，她干脆起身坐在窗前，借着月光绣起那双还没有绣完的花鞋垫。这原是学着玩的，她想赶明天绣好了，放进妈妈给她的新鞋里，在城里穿着不粘一丝土，多好。
月亮凌晨就起来收拾家务，给妈妈做饭了。就要出门了，虽然妈妈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宽松，但月亮还是很满意。她长这么大，就没有穿过几回新衣服。她把油黑的大辫子梳理得很光亮，用红头绳扎着，好看极了。妈妈拉着月亮，从头摸到脚，细细地摸着。从小到大，她就是这样摸着女儿长大的。她摸着，比看的还要仔细。月亮真佩服妈妈摸的神功，记得有一次她的脸没有洗净妈妈都摸出来了。
“我月亮的辫子又长了一点。”妈妈说。“到了别人家做活要不方便，你自个儿往短剪一剪。你去了可一定要听人家的话，人家叫你做啥你就做啥。万一不想做了，就回来。”“我知道了，你都说了几十遍了。”“记着就好，记着就好。”妈妈唠叨着。
爸爸把月亮送到村长家门口，村长还没有收拾好。爸爸就蹲在门口等村长。事先说好的，村长把月亮送上车，给城里的亲戚打通电话，有人去车站接月亮。村长本来要让月亮的爸爸亲自去送女儿的，但他说家里实在脱不开身。村长说：“我说你这个无福的王宝钏，有人出车费，有人管吃管住，还有好吃好喝。叫你借着月亮的光逛一回大城市，你还不去。错过这个机会，你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见个大世面了，白白活一辈子。你是怕谁把你那个穷家抢去还是怕有人把你抢去？”村长奚落着月亮爸爸，他只是憨笑，没有说话。
月亮先走一步，她说在村口等村长，就径自向月亮泉边走去。
晨光从山尖闪过来。微风轻抚着大地。村庄正从酣睡中慢慢苏醒。不久泉边就有来来往往的人担水了。
月亮依在泉边，泉水清洌透底，她把脸镶嵌在泉水中，忘情地左照照，右照照，把头绳打成花结，两个辫子就像两朵盛开的花儿……
“咳，咳。”听到有人咳嗽。
月亮忽然站起来，看见一个人影转过泉后面的地坎，身后的红骡子还在地坎边悠然地摆着尾巴。月亮一眼就认出它是平安家的。她想，平安刚才一定看到她的样子了，说不定他看了很长时间呢。月亮捧着热乎乎的脸回到路边，看见村长向路上走来，爸爸一拐一瘸地跑在后面，他的腿越来越不灵便了。他吃力地小跑着，还是和村长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月亮和爸爸就在泉边分别了。爸爸站在泉边，望着村长和女儿上山去了，他才慢慢往回走。月亮走到山腰，看见妈妈还站在家门口“目送”着她。月亮泉后的山坡上，平安一个人牵着骡子，一直望着渐渐远去的月亮。
月亮被城市五彩缤纷的景象吓慌了。她压根没想到城里会有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高楼，这么拥挤，这么喧闹，这么叫人眼花缭乱，这么叫她不知所措……
月亮紧紧地跟着来接她的人，生怕少一步她就会挤丢在城市里。她顾不上看别的，双眼盯住前面的那个人，紧张得满脸都是汗珠子。走出车站，接站的人把她带到一辆小车边，月亮惴惴不安地坐上去。车驶过城区，驶过郊区，驶向一片别墅区。城里人说话月亮有些听不懂，月亮说的人家也有些听不懂。月亮难为情地低着头，不停地搓着双手。有一刹那，月亮感到极度不自在，使她突然产生了返回家的念头。司机无话找话，他问一句，等半天月亮只是抬头红着脸笑笑。问了几句见她只知道笑，司机也就不问了。心想，这个女孩看来正合心意，她能一个人坐长途车来城里，说明不傻。别人问话她不答，说明也精明不到哪里去。
月亮真没想到雇佣她当保姆的这家人如此阔气，家里比她在电影里看过的还好。一身土气的月亮双脚立在门外，她那踩踏过乡土的布鞋不敢移动一寸。她生怕尘土落在人家干净明亮的地板上。尽管她穿的衣服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但在这里却显得极其灰暗。她搞不清楚，这样尘埃不落的家，哪里才是下脚的地方？就在她手足无措之时，女主人出门拉过月亮的手说：“来了啊，坐车累着了吗？快来，坐下，坐下歇一歇。”月亮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她的脸因为窘迫而发红。女主人拉月亮坐在沙发上，紧紧握着月亮的手说：“听说你很懂事，我非常高兴。来了我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见外，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女主人还说着什么，月亮并没有听懂，她只觉得手心里的汗把拉着她的主人也粘住了。她觉得很难为情，想抽回，可是女主人一直拉着她不放，她只好忍受着。
很快，桌上就摆了各种饮品和水果。给月亮拿东西的时候，女主人才把手松开。月亮转过脸，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人家递来的新毛巾月亮没敢用。喝过一些饮料，月亮才渐渐平静下来。
女主人向她问长问短，还带着她看了家里的厨房、卫生间等。月亮觉得新鲜好奇，又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她好像被大风刮到了半空中，飘来荡去，如梦一般，一不小心就会落向地面摔成碎片。
月亮暂时的工作是每天整理这家大小九间卧室。月亮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把屋子收拾好就无事可做了。她去帮做饭，人家不让，还强调说：“分工是明确的，谁的就是谁的。”月亮就不敢去帮忙了。月亮又去帮打扫卫生的，人家还是不让。劳动习惯了的月亮哪里能坐得住，每天就那么一点活儿，做完就闲得无聊。她就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这个家里的陈设摆放等，她很快就熟了。
过了两天，月亮才知道那两个保姆都是钟点工，她们从不在主家吃饭，等主人吃完，她们收拾好就走了。只有月亮是常住保姆，只有她和主人一起吃饭。这家有五口人，男主人很少在家吃饭。小两口也经常很晚才开小车回来，很忙碌的样子。一个小孙子也是一星期才接回来一次。五口人中，每次吃饭有三个人在就算多了。多数时间是女主人和月亮两人，儿媳偶尔也在家吃饭。就两三个人，饭也是很精细的，五六个菜，加上两个汤。当然，菜样数很多，但每种也不过一两筷子的样子。她们吃饭就如品尝，吃得很少，有的菜动也不动就端下去了。她们吃饭时话极少，显得心事重重。女主人总爱把菜推在月亮面前让她好好吃。月亮就红着脸把菜全吃了。因为她亲眼看到，她们吃剩的菜全倒入垃圾箱了。多好的菜，倒了可惜呀。月亮在这家吃饭远不如在自家畅快，在家里每人端一只大碗蹲在屋台上，边吃边说话，院里的公鸡偶尔嘴里含着东西打鸣，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虽然自家是粗茶淡饭，但吃得舒心。这家人，连吃饭都让人感到憋闷。
“顺利快回来了，他一回来，你就要多操心了。”女主人拉着月亮的手说。月亮后来才知道这家还有个儿子，女主人说他出门玩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月亮听说“玩去了”，还以为他是个娃娃。
过了几天，那个叫顺利的回来了。顺利是被医生和护士送回来的。他们把顺利送来就走了。女主人拉着他的手问话，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笑。女主人给月亮说这就是顺利，又对顺利说这叫月亮。顺利见着月亮也笑，笑得月亮脸红，月亮实在受不了他的笑，急忙躲进自己的屋子，窘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顺利原来是个大人。月亮想一个大男人怎能对着人笑个不停呢？不会是脑子不清醒吧？月亮的心怯了。
晚上家中所有的人都回来了。饭菜非常丰盛，顺利却怎么也叫不到桌前，女主人只好把饭端过去给他喂。月亮这才知道这真是个“呆脑子”。她也就不太害羞了，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可转念想这么有钱的人家咋还生呆子呢？真是乡亲们常说的“天生人不齐”哩。
晚上，女主人安顿顺利睡了，又走进月亮的屋里，拉着月亮的手说：“月亮，你来这些日子，阿姨待你咋样？你说个真话。我想听你一句实话。”“姨，你待我好得很。”月亮回答。“这就好，这就好。你看顺利，是我最大的愁处，我们上班没有人照料他，他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也不能常把他放在医院里，我们才叫你来照顾他的。他的脑子欠缺，你也看出来了，要定时吃药，一次都不敢少。如果少下一次，他的病就加重了。以后阿姨就把这个最主要的任务交给你，你一定要操心。你操心好了，阿姨不会亏待你，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穿的。以后把你爸爸妈妈也接来，这里就同你的家一样。你能做好吗？”月亮听了她的话倒抽了一口气。她这才明白自己真正的工作开始了，当然，她还没有领会女主人话里的话。
晚上，月亮得督促顺利吃药，得安排他睡觉。起初女主人和月亮一起做，后来就全归月亮了。如果晚上顺利起来，月亮就得起来帮他。月亮虽然不情愿，但这是她的工作。顺利有时候在厕所蹲着睡着了，月亮还得拉他起来。对于月亮来说，伺候这个弱智的男人很难为情，可又有何法子呢？有时他晚上起来几回，月亮就得跟着起来几回。几天下来，月亮累得眼圈发青，头晕目眩，心中有说不出的苦，她向谁说呢？她只好忍受着……
月亮掰着指头算日子，十五天，十六天，十七天……日子越算越过得慢。每天晚上，如果顺利没有睡着，月亮就不敢睡。每当这时，月亮更加想家，想着想着，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时间长了，月亮对顺利不那么害怕了。月亮想，反正他是个不清醒的人，也没必要那么小心和难为情。顺利不去大餐桌吃饭，月亮就得陪他在小桌上吃。有时他不吃东西，女主人哄也不行，月亮哄一哄他就吃了。女主人对月亮的工作很满意。有几次，月亮听顺利的嫂子喊他们“小两口”时，脸就烧成了火盆。女主人还给月亮买了很值钱的东西，月亮不要，女主人说：“你嫂子有的，你也要有，你对顺利操了多少心呀，我看在眼里呢。”对于这种“平等”的相待，月亮感到很恐惧，她隐隐约约觉到了什么，她不敢想，也不多想。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可能，她会立刻逃跑。但人家又没有说什么，月亮只盼着日子快点过，越快越好。
月亮夜夜失眠。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体验过睡不着的痛苦。她望着窗外浑浊的月色，常常想起她走的那晚，故乡的月亮是那么亮，那么圆。为何城里的月亮会这样黯淡无光，好像落满灰尘的镜子。也许城里人都太匆忙，没有人顾得上擦拭它吧，看着真叫人着急。故乡的月亮爱在清澈的泉水中洗澡，所以天天如新。故乡天空中悠悠的白云，快乐的鸟儿，自由自在的羊群都令她怀念。曾经向往的城市，原来比鸟笼还窄小，到处是坚硬的水泥墙，陌生的脸孔，冷漠的表情。远不如村里人相见亲热问候，谁家有好吃的相送，谁家有事相互帮忙。月亮真想悄悄地逃跑，又摇头，苦笑。
同样，在家的月亮妈也很想月亮。女儿第一次出远门，况且一去没有音讯，她想得心都飞起来了。她常坐在门外，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就喊着问：“是我的月亮回来了吗？”很快她就听出不是月亮的脚步声。路上的人笑着说：“月亮在城里吃香喝辣的，你白白操心呢。说不定人家在城里已经瞅了个好女婿呢。”月亮妈说：“谁身上掉下的肉谁心疼，谁扯心呀。我想月亮想得头发一把把掉呢。你们如果见到从外头回来的人了，一定问问他们见没见着我的月亮。”
月亮妈实在忍不住了，就慢慢摸着向村长家走去，她想从村长那里打听女儿的消息。村长说：“你咋又来了，我不是给你说过嘛，月亮好着呢，比我儿子在城里当工人吃得好，穿得好哩。你快把心放宽，如果你实在不想叫她工作了，我打电话把她叫回来。你看，她才出门几天，你就想成这样，那以后月亮嫁人了，你还想死不成？你这么想着她，说不定她连城里的景致也没看够呢。”月亮妈无话可说，她又慢慢摸索着回家了。过了几天，她又想女儿想得受不住了，就催月亮爸去村长家打听,月亮爸一拐一瘸地去了，村长也是同样的话。女儿在城里只要好着就好啊。
顺利犯病是月亮始料不及的。有一天晚上出现了月食，顺利站在门外怎么也不进屋，月亮只得等着他。因为经常失眠，月亮感到特别疲惫。直到半夜，月亮才好不容易把顺利哄进屋，把药送到他嘴边。第二天清早，顺利的精神病突然发作，见什么砸什么，见谁打谁。月亮的卧室距他最近，被打闹声惊醒的月亮向顺利的屋里跑去。她一边喊人，一边拉顺利。月亮哪里能拉得住他，就在月亮奋力拉他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猛然砸向了她的头部，她只觉得眼前火光一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月亮被送到医院时昏迷不醒，急诊抢救室里各种各样的设备如耕地的绳索一样套在月亮的身上。它们好像也使出全部的力量把死亡线上的月亮往回拉。
一个月内，月亮的头部接受了两次大手术，她美丽的黑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处处伤痕。月亮手上输着液体，口鼻上是呼吸机，监测屏幕上显示着她的心跳、血压……她睡得很沉，连自己的指头也不知动一下。
经过很多天的抢救，她开始出现躁动不安，医生只能给她注射镇静药，护士一刻也不敢离开她。
渐渐地，她醒来了。可是醒来的月亮只知道到处乱跑，只要护士不在跟前，她就跑出病房，跑出医院，跑到大街上，双手拦着过往的车辆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死啊？”“不想活了？”司机紧急刹车，咒骂着她。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当人们从长长的冬夜睡醒，发现病床上的衣服沉睡着，床下的鞋子沉睡着，只有月亮不见了。值班的护士看见厚厚的雪地上有一串光脚印，就跟着往外寻找，出了大门那脚印就被来来往往的车轮碾没了。
人们再也寻找不到月亮了，主家动用了警方寻找了几个月也一无所获。
又过了三年，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平安想去泉边洗把脸，刚走到半路，突然看见一个满脸污垢、披头散发的疯子蹲在泉边照影子。听见动静，她惊恐地起身就跑，平安也被她吓跑了。当他们跑开很远，才都回过头彼此相望。平安觉得那个疯子似乎有点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疯子见他走远了，又返回来，在泉边牲口踩出的小泥坑里喝水。
平安一进村，就找多阳打听月亮的消息。多阳摇摇头，捂着脸走了。平安又向兰花打听，她也不知道。
村里人听说平安在泉边碰见了疯子，都想看个究竟。当他们去时，泉边已空无一人。人们怀疑平安碰到鬼了，他们说这些日子泉边经常闹鬼，吓得人们都不敢去担水了。
月亮妈的双眼深深地陷进去了，如干枯的井。
再后来，这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三年绝产，籽粒无收。月亮泉的水越来越少。
夏天突然来了一场大暴雨，没有植被的秃山收留不住一丝雨水，山洪如怒吼的***狮咆哮而来，大地被它撕裂了，月亮泉瞬间被冲毁。雨后那里堆积如山的泥沙和杂物，如战后掩埋着乱人的坟墓，再也寻不出泉的影子。
当村长把救济粮和特困救济款送到月亮家来时，月亮的弟弟多阳再也抑制不住，捧着脸哭道：“爸，你就让我出门打工挣钱去，我已经成个大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