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9日,浙江省作家协会、桐庐县委宣传部组织《浙江作家看潇洒桐庐》文学采风活动,邀请我参加。上世纪80年代末我到桐庐,曾听一个文学朋友说起元人俞颐轩,说起这个曾在桐庐当过3年典史的文化人有一首咏“桐君山”的五言绝句,其中两句就是:“潇洒桐庐郡,江山景物妍”。虽然对俞颐轩知之甚少,典史的官衔也着实算不了显贵,但“潇洒桐庐”几个字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富春江水的波光粼粼中,我生发了好好写一写“潇洒桐庐”的萌动。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我的关于“潇洒桐庐”的文字,依然暂存在脑海中。并不是懒,也不是因为有那么多吟桐庐山水的名篇大作挡在那里而畏难,而是因为我觉得我还没有找到“潇洒桐庐郡”的“核”。正因如此。当省作协的同志邀请我参加“潇洒桐庐”文学采风活动时,我毫不犹豫就应承了下来,我相信桐庐的秀山丽水一定能给我以新的打动。
但没有想到,这次打动我的,竟然是来自博物馆那匆匆的一瞥,来自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陈一文!
(一)
按时序排列,这是我第三次“见到”陈一文。第一次见到他是1991年4月5日。当时中共杭州市委宣传部要编撰一部《西子魂――杭州十四英烈传》,由市委宣传部部长史济煊任主编。我忝列编委,分工撰写夏朋、马***三两位***。马***三与陈一文都是上世纪30年起组织建德***的主要骨干。我在采访马***三女儿马梅仙时听说了他,知道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当年是个摔跤能手,在建德洋尾一带,没有一个人摔得过他;知道在建德***发起之前,村子里演社戏,警察到村里抓他,齐巧在田畈相遇,还没等警察掏***,他的大手就死死地掐住了警察的脖颈。后来他和马***三逃到外地,为了不连累乡亲,他还给县***部写了一封信,说“这个警察是我们的同学好友,我们把他带走了。”县***部当然明白这个“带走”暗含杀机,于是指派20几个警察顺兰溪江沿江滚钓了三天,最终也没找到警察的尸首。
我的眼前立时浮现出一个孔武刚强的壮汉模样。于是,我走进了陈一文在上海吴兴路的寓所。
这时的陈一文已改名陈流,86岁了,脸上浸满了岁月的沧桑,一米八的身躯,似乎也佝偻了许多。可是仍然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语音洪亮,每说到激动处,还会兀然起身“指手画脚”,尽显当年豪迈。他有心脏病,如此激动,自然惹得夫人不快,说讲好了不激动,怎么又激动了?于是他就笑,说知道了知道了,不激动不激动,可再说到动情处,又总会故态复萌。
就是通过那天的谈话,我知道了分水***,知道了在风光秀美的“潇洒桐庐郡”,还曾经发生过那样惨烈的一幕。
(二)
按照过往的思维定式,分水***当然是“立三路线”影响的“产物”了。《浙江***史大事记》关于分水***的记载就寥寥数语,甚至连这次***的实际组织者陈一文的名字都没有出现:“1930年8月26日,在分水县永安区委领导下,毕浦的100多农民携带鸟***、大刀、竹叶***等,捣毁了区公所和警察所,打击土豪地主。不久***被镇压,区委书记祝光涛等人被捕牺牲,***组织亦遭破坏。”
这部大事记1990年8月出版。1991年3月4日我第一次采访陈一文时他有没有看到过这本书我不知道。他没有提到这本书。他只是静静地向我述说着那渐次远去的腥风血雨,述说着那充满了激情与幻想的青春岁月。
大***失败后,为了反抗的血腥镇压,按照中央指示,中共浙江省委组织了40几次农民***。1930年,为了组织***,省委决定组织建德中心县委,负责联系、指导遂安、桐庐、分水、淳安、浦江等县***的工作。5月下旬,省委书记卓兰芳到达建德,建立行动委员会,与童祖恺、姚鹤廷同为***总负责人。
就在那段时间,陈一文结识了卓兰芳,并按照卓兰芳的指示,前往分水搞***,为***做准备。
陈一文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在短短的几十天时间里,他不仅在分水毕浦物色发展了十几个农会积极分子,还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和手段(包括“写借条”到大户人家家里“借***”),搞到了四五支***。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家当了,年轻人的兴奋可以想见。可是,等他翻山越岭兴致勃勃赶回建德时,仅仅坚持了两天的建德***已被镇压了下去。所幸的是他遇见了一个退下来的农***干部。农***干部向他传达了卓兰芳要他立即返回分水参加毕浦***的命令。于是他又返回分水。8月26日毕浦农民***攻打警察所,就有他和十几个建德农***的身影……
***失败后。陈一文不得不潜逃上海。对于这段61年前的历史往事,老人家说起来依然感慨万千。他说:“***这个东西,在战略上不大可取。但在战术上,也未尝不可。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左不左、右不右,是很难的。历史不能随心所欲。历史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建德***也好,毕浦***也好,虽然失败了,但***农民面对强大对手所表现出来的勇敢、顽强、豪迈,所表现出来的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屈服的英雄精神,却永远值得后来人景慕、钦佩!”
(三)
第二次见到陈一文已经是一年之后的1992年3月4日。那次主要是谈在杭州的浙江陆***监狱。与一年前相比,老人的身体似乎清瘦了许多,可是说起陆***监狱那些个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难友,老人依然激越亢奋,依然要情不自禁地兀地起身“指手画脚”。
毕浦***失败之后,陈一文曾经三次被捕入狱。一次关在金华警察局,两次关在杭州的陆***监狱,在铁窗中度过了整整7年。对这7年失去自由的日子,老人似乎十分钟情,谈吐中甚至很有一股“含情脉脉”。他同我说过这么一段话:
“当时我们跟***干***都是凭着一股热情,马列主义懂得并不多,我们只是靠着对***的一种信仰。我们也没有经验,因此就难免有冲动性、盲目性。当时浙江全省72个县,有40几个县搞***,差不多的骨干都抓进去了,基本上都是小知识分子,农民也有,但是是少数。
我们就抓紧坐牢的机会认真学习。我们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在监狱里还搞过罢饭斗争、笼啸斗争和越狱斗争。我们一点也不畏惧,不颓唐。大家团结友爱。有钱的同志多拿点钱。象汤元炳家里开店,家里寄来的钱他基本上都交给狱中***组织,支持困难的同志。大家生活在一起、学习在一起、斗争在一起、流血在一起。有人说牢监出来消极了,我们说经过牢监的学习教育,头脑才真正学得聪明起来。美国记者问薛暮桥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薛暮桥说是牢监大学毕业的。记者以为薛暮桥在搞黑色幽默,其实他可说的是真话,没有时代的牺牲, 就没有觉醒的世界。这是我们的切身体会。”
当然,如果说这时的老人还仅仅停留在对于往事的深情回忆之中,那可就是太低估这一代***者了。同薛暮桥、骆耕漠、张崇文、徐雪寒、庄启东、苏渊雷、张雪痕等陆***监狱幸存者一样,在同我的谈话中,老人思维中体现出来更多的还是对于历史的反思。比方对于建德***、分水***,老人说了肯定农民优秀品质的话,也说了一段毫不客气的话:“建德***,卓兰芳要我到分水搞***,但没等我回来,他就发动了***。***失败他又跑到分水,在我的工作基础上搞了毕浦***。***失败,还没等我收拾好残局,他就又跑到杭州搞示威游行去了。乱搞一通。这以后就留下了后遗症,外地派去的县委书记农民信不过。你刚发动人家拿起了***,可警察一来你就先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吃亏的还是本地农民。”
老人讲这些时,我正襟危坐,深恐打扰他思维的流动。我知道这位1925年在浙江九中(严州中学)读初中一年级时就参加***的***者一路走来曾经遭遇过多少风雨,更知道康生那个“坐牢出来的没有一个好人”的谬论曾经伤害了多少忠贞义士。***后陈一文先担任兰溪市市长,后来和江征帆一起调到上海,任上海市水产局副局长。可1957年的“反右”,他没有按照柯庆施规定的“比例”打,又有着三次被捕的“历史问题”,于是就“顺理成章”地被撤消副局长职务,降为处长,一直到粉碎“”才“官复原职”,以上海水产局纪委书记的名义离休。
采访结束的时候,老人坚持着一定要把我送到街口,关照我“以后一定要常来坐坐”。也许是为了增加他邀请的力度吧,他还告诉我:龙跃同志就住在我楼上。研究浙江***史,绕不过龙跃。下次你来,我带你去看龙跃!
然而,由于七七八八的事情繁忙,我到底没去采访龙跃,也没再去陈一文家“坐坐”。1993年《陆***监狱》一书由中央***校出版社出版后,我给老人寄去一册求正,不久就收到了他热情洋溢的信:
仁柯同志:你好!
你的宝书已收到。在未接到你的书前,我已买了两本,我已送给张雪痕同志一本,现在我又准备送给马雨亭同志一本。因为这些都坐过陆***监狱,(尝过)与敌斗争的酸辣滋味。这本书我个人的评价是一本“铁手携椽笔,横扫诈世情”的真正陆***监狱的真实写照啊!同时无巧不成趣(书),我和蒋忠同志坐牢斗争在一起,10年后出来我又和他碰头,真是南冠十载重相逢。抗日时期,我组织子弟兵。我是第一中队长。他是第二中队长,在金萧线上,打大成,打榨岭,打日***的特务队,(取得了)三次大胜仗呢!1945年我北撤到山东,他坚持原地斗争,牺牲在诸暨。
现在我是米年了(88岁),无事乱涂,思念你写的这本宝书正直可贵,写几个字相送,希笑纳至盼!
即至 平安!
陈流1994年1月28日
信中附来了老人写的行草,“铁手携椽笔,横扫诈世情”。苍迈遒劲,甚见功力。书末盖了4枚印章,老人特意说明:几颗圆章,小的陈一文是我过去的名字,8岁小孙女,是用洋蜡烛刻成的,大颗是14岁大孙女刻的,真好玩,值得纪念,故用之一笑。
老人在信中夸奖《陆***监狱》是“宝书”,“椽笔”,自然是嘉许鼓励之意,当不得真的。但老人说《陆***监狱》“横扫诈世情”,是“陆***监狱的真实写照”,却着实令人感到欣慰。一个60年后产生的艺术品,能够让当年的亲历者感动心跳,一个艺术品呼唤理想的初衷能得到亲历者的共鸣与认可,对于作者就该是最大的鼓励与褒奖了。因此,当年赴北京采访住地下室、啃冷窝头的窘迫;当年为采访省委书记罗学瓒后人在湖南遭遇抢劫九死一生的险遇,也就成了与友人谈笑的一桩趣事。
(四)
没有想到与陈一文的第三次“晤面”竟会是在“潇洒桐庐郡”博物馆这样一个场合!虽然博物馆讲解员把我们一行带到他的大幅照片面前时只说了“这是陈一文”这样简单的几个字,我的心已经倏地热了起来。虽然在他的照片下面并没有太多的文字说明,但是我相信,热情豪迈的桐庐人肯定已经记住了这个曾经在桐庐浴血奋战的建德汉子!
我仿佛被拨动了心中的琴弦,那个在脑海中若即若离了多年的“潇洒桐庐”的“核”蓦地展现在眼前:潇洒者,洒脱,毫无拘束也。“潇洒桐庐郡”并不仅仅是它的“江山景物妍”,而是在这块山水恣肆的秀美土地上,曾经滋养了(而且还在滋养着)那样一群敢爱敢恨敢作敢为自信自强无畏无惧的“潇洒桐庐人”,远如严光、孙权,近如毕浦***、南堡抗灾,桐君山的儿女们,无论是面对天灾还是面对人祸,总是表现出一种洒脱与自信,总是表现出一种谈笑风云镇定自若的乐观主义精神。
我想,这才是“潇洒桐庐郡”的“核”。
(作者单位:浙江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