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自强来到凤凰岭
金自强记得初到凤凰岭时,年关已近。但秦家岗整个2001年春节都笼罩着哀伤,它刚刚死了村支书秦远树。秦支书因带领村民修致富之路“凤凰岭隧道”而深受拥戴。
秦远树是金自强当兵时的班长,两个人的友谊经历过炮火的洗礼,更重要的是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两个省,却是山水相连的“老乡”。秦远树的秦家岗,和他家的龙水村,中间就只隔着一座凤凰岭和山下那条龙水河。退伍后,金自强远赴深圳打工创业,秦远树回到他那穷得连煤油灯都点不上的秦家岗去打洞。“我盘算着,咱们大山里什么都有,就是交通阻隔,既进不来又出不去。如果把凤凰岭打通,再在龙水河上架座桥,一条公路就把咱们两省连起来了。那时要啥有啥,可不比我在城里当工人,全村乡亲都来打饥荒强?”
金自强当时觉得老班长的想法纯粹是天方夜谭,就凭他们秦家岗那几十个壮劳力和钢钎镐头,就想打通海拔1200米、“厚度”近2000米的凤凰岭?要说在龙水河上架一座桥倒是小菜一碟,汛期也不过几十米宽。他没想到老班长真的干开了,秦家岗所有壮劳力全部追随他,要打通一条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
没想到就在整个秦家岗为凤凰岭隧道推进至900米欢欣鼓舞的时候,正在隧道施工、处于突前位置的村支书秦远树忽然发现洞顶正在刷刷地掉沙石。这是塌方的前兆,他连忙指挥大家后撤,本来都会平安撤出,谁知秦远树发现还有一箱炸药没有抱出来,回头去抱炸药时塌方就发生了……
如果老班长还在继续愚公移山地挖隧道,金自强可能还会心安理得地在深圳开公司赚钱:老班长一死,金自强的良心就驱使他无论如何也要为老班长付出生命代价的东西出一分力了。
因此在老班长的葬礼上,金自强拭着泪水.对秦家岗全村父老乡亲们发誓:他一定接过老班长的“***”,继承他未完的事业,让秦家岗与外面的世界“洞穿桥连路通”,让老班长九泉之下得以瞑目。那一刻,整个秦家岗都在庆幸,老支书走了,但来了一个更有实力的救星,秦家岗隧道有希望了。
愚公的方法
春节刚过,金自强就把家搬到了秦家岗。家的意思,不过是带着所有资金和随身家当,离开妻儿长住秦家岗。但金自强很快发现,这些家当除了汽车还能跑一跑(当然得到很远的地方去加油),电脑和手机都几乎不能用.凤凰岭不仅没有通讯网络,甚至连电都没通。200多号人竟然连包谷红薯都只能吃大半年,还有几个月就只能吃野菜野果。有一次金自强在简陋的宿舍里泡方便面,香味引来了一群孩子,眼巴巴的样子让金自强一下落泪了。
秦家岗太穷了,太落后了。
“落后”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蛮干”。作为大型公共基础设施建设的隧、桥、路的正规操作是先规划、后勘测、再设计、立项、报批,当这一揽子手续下来时,又是投资计划、资金落实、工程招标、施工监测监管、竣工验收、交付使用以及使用时谁来管理维护、准享受项目收益等一大堆复杂的问题。更何况这个“项目”还涉及到两个省的权属、利益等,按惯例不开上百次的“协调会”根本无法推进。
但被大山和贫穷落后双重封闭起来的秦家岗人,既搞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如何去搞懂,他们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洞打穿了、桥架起了、路修通了幸福就来了。金自强视察隧道工程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宽40米、高25米的大隧道在推进时竟然对洞壁和洞顶没有任何支撑和保护,幸而凤凰岭的山体岩质比较坚固,尤其是植被保护非常好,没有地表水的渗漏,已掘进900余米才死了一个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金自强不是秦家岗的人,不可能担任什么******职务,而且这个工程说到底也是一个经济项目,所以,他只能按现代企业制度组建了“山河路桥实业有限责任公司”。出资者由两部分构成,他在深圳的“金强”公司以360万现金人股,占51%的股份,秦家岗全体村民以9年来的劳力和各种投入折实为340万元,占49%的股权,由他亲自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公司总资产为700万元。因为他是深圳的公司,义是现金投入,秦家岗所在的县工商部门并没有深究这个公司将具体干什么就予以注册,并作为这个贫困县招商引资的成绩上报领了奖。
金自强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清楚如果要补办手续不但万万没有可能,即使有可能也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干脆不管这些.但再也不能蛮干。于是他私下请来省公路设计所的退休工程师,省交通学院路桥系的退休教授进行重新测量、设计;又亲自带了秦远树的儿子等几个人到中铁某局在本省的几个大项目工地上学习、拜师、掌握技能;又重金聘请了几个退休工程技术人员作为他们的施工技术顾问,还添置了一些必要的设备,保证“凤凰岭隧道”工程在科学的组织下施工。
深山里的奇迹
任何美好的前景都是以痛苦的过程为代价。金自强的施工组织越是科学合理,掘进的速度越是加快,资金消耗的速度也相应加快,仅仅三年多时问,“凤凰岭隧道”在昂首挺胸前进了400多米时,360万元已消耗殆尽。
开始是借,但秦家岗的村民已经把所有能借钱的亲朋好友都借了一遍,有的甚至把城里人捐出来的旧衣服也卖了;而金自强不但让在深圳的哥哥到处借贷,而且还在龙水村老家遍借乡亲;然后是欠。欠各种材料款、工程款、柴油、炸药、除渣、运费等已经无法细算,各种借款欠款已经超过了注册资本,换句话说,如果路桥隧工程不能算作资产的话,“山河路桥公司”已经破产。
更要命的是,又是炮声隆隆开山破洞,又是大批除渣汽车往来奔驰,不可能不惊动地方,县交通局稽查科前来调查了解后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这么大的一个跨省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了竟然没有任何合法的手续。于是县里各个职能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连夜进山。
被大山封闭起的秦家岗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阵势,继任支书的秦山富赶紧迎接。
金自强前几天到深圳借钱去了,不在家。而在家的人包括秦山富从来也不清楚还要办什么劳什子手续,而且村里这么穷,遭了这么多罪,还死了老支书,还要停工,慢慢地就想不通。想不通就有了气,胆气一上来山民的强悍性格自然就暴露出来了,秦山富命人聚集在隧道洞口,不准外人进去,这就难免发生小规模的冲突。
金自强回来时正赶上省里和地区各级职能部门的调查组也到了,黑压压地挤在“秦氏宗祠”里。不知是谁听说省、地、县开始重视此事,于是农机公司、碎石场、运输公司等一大批债主也赶来要账,省里的电视台和几家主要报纸接到报料后也派了大批记者同行,于是各路神仙把素来宁静的秦家岗闹了个沸反盈天。
已经红了眼睛的金自强猛地跳到一张桌子上,嘶哑的声音从秦家岗人大半年包谷红苕加半年野果,迄今连煤油灯都点不起讲起,讲到老班长秦远树不曾牺牲在战
场上,却倒在带领全村人致富奔小康的路上,讲到全村人人都能背诵《愚公移山》以及身体力行,也讲到他自己已经债台高筑依然挖山不止……直讲得自己和不少在场的人都热泪纵横。
此后一路绿灯,由分管副省长牵头召集有关部委办局整体规划设计。形成“洞穿凤凰岭,跨越龙水河,连接920国道,形成新的快捷出省于道”的共识;同时做出两项决定,一是由省交委下属的省高速(等级)公路投资公司和发展公司组建项目公司,“山河公司”已经投入的部分折资入股,纳入统一管理渠道,建成后收取的过路费先偿还“山河公司”的投入;二是立即与邻省协调龙水河上建桥以及连通920国道等一揽子事宜,力求在双赢前景下加速实施。
2005年4月30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锣鼓声中,桥、隧、路全面建成通车。
当愚公变成智叟
几乎所有的悲剧都不是出现在“共苦”之时,而总是发生在“同甘”之后。
凤凰岭隧道通车之后,过省车辆几乎全弃老路不走改走隧道,收费站经常排起长龙。按照约定,收费先用于偿还各种债务.金自强松了口气。而秦家岗也在慢慢发生变化:过路费的收益使每一个成为股东的村民有稳定的收入;凤凰岭里的各种山货变成了商品源源输出到山外;已经有不少旅游者开始进入凤凰岭,一些村民的竹篱茅舍悄然变成“农家乐”……金自强觉得可以告慰老班长了。
但不满的情绪在秦家岗村民中开始蔓延。因为有人发现,所有过往车辆都要被龙水村收一次过桥费,而隧道收的费,秦家岗只能分得49%,51%还要分给金自强的“金强公司”。
岂知金自强正在为还账的事头痛不已。各方债主眼见隧道红火,纷纷催要旧账.“金强公司”应得的51%收益全部用于还债仍不能满足债主的需求,而还款期限早已过了。他跟秦山富商量,能否从秦家岗应得49%中拿出一部分先还账。毕竟“洞穿桥连路通”之后秦家岗的贫穷落后面貌已经初步改变。
他没有想到,恰恰是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刺激着村民们快速致富的愿望;商品社会的魔力又改变了村民淳朴善良的传统,使强悍蛮横的个性得以张扬。秦山富还没表态,村民就骚动起来。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为什么秦家岗的人出力最多、耗时最长、奉献最大而所得的回报最小?为什么龙水村那边净收过桥费这边还要收走过路费的大头(不知不觉中金自强已经被异化成了龙水村的代表)?你金自强现在还要来打我们的49%的主意你还算是个人吗?
当愚公变成智叟之后,解决的方式反而变得简单:金自强与村民开始是语言冲突.再然后合乎逻辑地演变成身体接触和暴力冲突。2006年5月,在到秦家岗5年多,凤凰岭隧道建成一年多后,寡不敌众的金自强落荒而逃。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个月后,当秦家岗村民因没有有效证件未能如期收到过路费的收益时,便在秦山富率领下冲进龙水村遍搜金自强,未果时放出话来:如果三天之内金自强不到秦家岗解决问题,“一切后果自负”。
已在深圳的金自强在电话里听到“一切后果自负”几个字,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秦家岗未能拿到过路费的一分钱,什么可怕的后果都可能发生。他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上午乘最早的航班飞往老家省城,再包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般赶往龙水村,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在眼前:
龙水河大桥靠近凤凰岭隧道口的一端已被路障拦断:大批秦家岗村民在秦山富带领下躲在路障后面:两箱炸药正躺在桥头,导火索随时都可能点燃……
金自强隔着车窗,看着一触即发的这一幕,脑子一片空白。
(因事件正在处理中,文中人名、地名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