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白毛女》是延安鲁艺在新秧歌运动中创作出的中国第一部新歌剧,也是民族歌剧的里程碑,2015年是歌剧《白毛女》在延安首演70周年。2015年11月6日,歌剧《白毛女》全国巡演活动在延安启动。当晚,由文化部组织复排新版歌剧《白毛女》在延安举行全国巡演的第一场演出,此后还赴太原、石家庄、广州、长沙、上海、杭州、济南、长春巡演,12月15日回到北京中国剧院连演3场,总演出场次19场。
一面什么样的镜子?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要知道中国歌剧近百年的发展史,要了解它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白毛女》实在是一面难得的镜子。那么,它又是一面什么样的镜子呢?
2015年是《白毛女》诞生70周年纪念。70年来,以《白毛女》为代表的中国歌剧走过了不平坦的路,连名称都几经变更:其诞生之时,1945年,抗日战争即将胜利,时代的风貌翻天覆地、弃旧***新,为与旧戏曲相区别,称为“新歌剧”;建国之后,学习苏联及西洋歌剧成风,为与西洋歌剧及借鉴这一样式创作的歌剧相区别,称为“民族新歌剧”,简称‘民族歌剧”;改革开放以来,国门大开,走向世界成为时代风潮,为与外国歌剧相区别,又称之为“中国歌剧”。
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任何一个国家的歌剧,从根本上说都是民族的,采用的是民族的形式,表现的是民族的生活、民族的精神。正是在这一基本点上,《白毛女》为中国歌剧树立了一面十分清晰的镜子。
具体的,这面镜子具有怎样的哲学内涵与美学构成呢?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极大的创新性
也许,在如今某些追逐“新潮”的人眼里,《白毛女》已是70年前的作品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很旧的,似乎价值也有限了。且不说决定艺术品价值的,在于其艺术水平的高低而不在于作品的新旧,何况在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白毛女》无论是思想或艺术上,都是很新的、前所未见的。
首先,采用歌剧样式,在当时就是很大胆、很前卫的。
歌剧这种样式,在西方从16世纪末产生于意大利,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如同中国的昆曲一样古老。但在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它却还是很罕见的。当时只有音乐界的少数人知道点西洋歌剧,文化艺术界的多数人对此所知甚少,例如《鲁迅全集》中提到歌剧的只有一处,而且鲁迅看的还是外国歌剧。就创作而言,当时的中国歌剧还处于萌芽状态,作品很少,也不成熟,。
当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后掀起的秧歌运动产生了一大批秧歌剧,尽管展现了新面貌,注入了新的内容,但旧的民歌戏曲的成分还较多,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歌剧,只能算是当了新歌剧的“催生婆”。
因此,延安鲁艺的艺术家们决定将“白毛仙姑”的故事创作成一部新歌剧,其眼力与胆识是超乎常人的。正是因为《白毛女》的诞生,中国才产生了一个崭新的音乐戏剧品种――新歌剧。
第二,从哲学层面上看,是全新的思想与全新的内容。
任何一部作品,其新意首先新在思想上、新在立意上,这是作品的灵魂。对于当时从晋察冀传到延安的“白毛仙姑”的故事,人们有各种看法:有当“神仙传奇”看的,有当‘封建迷信’看的,积极一点的是当作反“封建迷信”对待。时任鲁艺院长的周扬等人高人一筹,提出该剧的主题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一崭新的命题真如拨云见日,有“点石成金”之效,把剧作的立意一下子提高到时代精神的制高点上,全剧的局面便豁然开朗了。
剧中的喜儿――‘白毛女”,完成了她的“人-‘鬼’-人”命运的大转折,成为剧情大起大落的主线。
她不屈地抗争着、呼喊着、高唱着:“我是人!’剧作者、诗人贺敬之继原有的四幕奶奶庙一场《我是不死的鬼》(第六十曲)喊出“我是人!”之后,1949年又补写了四幕山洞一场题为《我是人》的唱段(第七十曲)。喜儿的这一声呐喊,可千万别小看了。这是‘五四”以来继鲁迅先生《狂人日记》借“狂人”之口,喊出旧中国几千年“吃人”历史的那一声呐喊后,又一声感天动地的呼喊。狂人揭露‘吃人”的呐喊是在20世纪初叶,是旧中国最黑暗的年代,表示着“人”的觉醒;喜儿的呼喊是在30年后的1945年,正是人民***斗争即将走向胜利的年代,预示着广大被压迫被剥削的劳苦大众作为“人”的***。两者同样是为“人”的生存、“人”的尊严、“人”的未来而喊叫,但时代前进了,其意义已大不相同。后者在更广大范围内强化了穷苦农民的抗争、光明与希望。《白毛女》既继承了伟大的“五四”精神,也超越了这一精神,更加强烈、更具反抗性,同时也预告“不把人当人”的旧社会必将为“穷人翻身做主人”的新社会所代替。《太阳出来了!》正宣告光明战胜了黑暗,被压迫被剥削者打倒压迫者剥削者的新时代的来临。
早有学者指出,《白毛女》思想的“超前’,之处还在于:它预感到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社会的阶级矛盾必然上升并取代民族矛盾。像黄世仁这样作恶多端、“害死了多少人”的恶霸地主,早已不是抗日统一战线的团结对象,而是地主阶级中最贪婪最凶残的一小部分恶势力。不斗争、审判乃至打倒他们,被压在最底层的像喜儿那样的受苦人就永无翻身出头之日,历史的进程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从美学层面上看,新的内容必须有新的形式,特别是新的音乐形式与之相适应。
《白毛女》的创作者们深知,创作歌剧这种新的样式,其艺术形式必须是中国的、民族的,而不能是西方的、外国的。“完全的洋派是不行的,就是洋气过多也都不行。”(张庚:《关于(白毛女)歌剧的创作》)“全盘欧化的道路,是为我们所不取的,道理很简单:今天中华民族有着自己丰富的生活内容,这些内容用前一代西洋人的音乐语言来表现,是完全不能胜任的。”(马可、瞿维:《(白毛女)音乐的创作经验―兼论创造中国新歌剧的道路》)
尽管歌剧是舶来的,但必须是中国化、民族化的。正如马克思主义如果不加以中国化,中国***不会成功。***治如此,艺术如此,歌剧亦如此。
当剧本的内容确定之后,音乐形式就是关键。
摈弃了“全盘欧化”的思路,音乐从搜集素材到提炼成人物的主题,那就只有走另一条路:在中国的民歌与民间戏曲上下功夫。这自然是好的,但作曲者们一开始也曾经走过弯路:全部采用秦腔的曲调,结果失败了,被否定了。这使他们明白:“我们不要‘洋八股’,也不能不加改造地照搬‘土八股“封建八股’。”(2003年《王昆访谈录》)
唯一正确的只有“创新”。为此,作曲者们经过了极其艰辛的探索,解决了在民歌与戏曲基础上加以“创新”的一系列难题,包括:民歌的戏剧化问题;民歌与戏曲及各种地方音乐统一的问题;用音乐主题表现人物性格的问题;歌唱、吟诵与道白协调的问题;等等。他们认为,必须深入群众,熟悉他们的音乐语言,吸收民间形式的一切优点,同时也需要参考(不是硬搬)前人和外国的经验。“这才是创造中国新歌剧应走的道路。”(马可、瞿维:《(白毛女)音乐的创作经验》)
(二)对“真、善、美”不懈的追求
莎士比亚在自己的墓志铭上只留下一句话:“我毕生的追求――真、善、美。”这简洁的一句话,把一个艺术家灵魂的全部都包括了。同样,也可以这样说《白毛女>的创作者们:他们几十年来在《白毛女》创作上,也是追求“真、善、美”。
首先,表现在剧中人物的创造上。
一部作品,立意是灵魂,固然重要,而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要是没有人物可作依附,灵魂便无所依归。正如形式固然重要,但没有内容的形式,只是一个空壳、一个空架子。
《白毛女》的创新,不仅有新的体裁样式、新的思想高度、新的音乐形式,更重要的是,剧中有一个个鲜活的、从当年农村的现实生活中“蹦”出来的人物。这些人物,无论是正面的、反面的,都不是“千人一面”、大同小异,而是各有个性、各具风采,都达到恩格斯所要求的“典型人物”的高度,也就是说不是平面的、单一的,而是立体的、复杂的。
第一幕就是写人物的杰作。全剧最受赞扬、很少改动的也是这一幕。这完全是执笔者贺敬之的独创,是他从自己的生活阅历中产生的构思与感情。第一场“过年吃饺子”,一下子出现了喜儿父女、大春母子,还有赵大叔这四五个男女老少的农民形象:喜儿的纯真与快乐、杨白劳的劳苦与木讷、大春的憨厚与真诚、王大婶的慈爱与忧心,还有赵大叔的侠义与胆识,无不活生生地一一展现在观众的面前。作者不仅写出了人物富有个性的言行,也写出了各自的喜怒哀乐,写出了亲情、爱情与邻里乡情。一事便牵动全剧,一笔便写出群像,真可谓是“大布局”“大手笔”。
这是旧社会穷苦农民的群像,也是一群十分可爱可亲的“真、善、美”的人物。作者是投入全部的心血与感情的。贺敬之最近还说过,当写到杨白劳死时,他的泪水已湿了稿纸。剧本写到最后一幕,他就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了。
同时,剧中人物的这种“真善美”又是与“假恶丑”人物相依存而存在、相对立而发展的。双方在生死关头,展开强烈的抗争与冲突。且看黄世仁、黄母这一对母子:纨绔少爷黄世仁,荒***成性、凶残恶毒;黄母既抽大烟又信佛,伪善狠毒。二幕一场的佛堂,也是一处妙笔:黄母一心念经拜佛、满口行善积德,恰与后面百般***、残害喜儿成为强烈的对照。难得的是,这一对母子不是简单化、脸谱化的,他们之间多少也还有点“亲情”:黄世仁竭力表现出“孝顺”,黄母也并未泯灭慈爱与管教的“母性”。穆仁智也是剧中有名的、不可缺的另“丑角”,把奴才的两重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主子的奴态与对穷人的凶恶(也偶有欺骗的笑脸)。剧中这帮“丑类”,把“假恶丑”的一面表演得淋漓尽致,用喜儿的一句话便可说尽:“他们的心怎么这么黑啊!”
第二,表现在对“诗剧”的把握上。
歌剧的美学品位应是诗剧。作为诗人的贺敬之,对于歌剧这一美学特征的把握也有其过人之处,充满了艺术辩证关系:
其一是诗与剧的关系。
在一般的抒情诗里,只有诗而没有剧,抒发的是诗人的感情;在歌剧中,诗与剧都是剧中人物的:诗是人物的内心抒发,剧是人物的矛盾冲突。二者有区别也有联系,内心抒发也有矛盾,外在冲突也有情绪。
《白毛女》便是这种诗与剧统一的典范。唱段是诗意的抒发,道白也是诗意的表达。剧中精彩之处比比皆是,我最欣赏的有两处。
一处是一幕三场:杨白劳喝卤水自尽前的一段独白:“(看灯)捻儿点完了。油也没了。(灯灭)灯也灭了。(轻呼)喜儿……睡着啦。……”何等心酸、何等绝望、何等悲苦无告!同时也是一种暗示:油尽灯灭,也是他的尽头……
还有一处是四幕一场:一开场是赵大叔放羊时的一段静场唱,质朴如话、诗意内涵,真是绝妙好词:
过了一年又一年,
荒草长在大道边。
墙倒屋塌不见人,
死的死来散的散。
秋风刮来人落泪,
河水东流不回还!……
苍凉、悲愤;短短六句,写尽了世道沧桑、物是人非……
这就是诗,这也是剧,是诗与剧完美的统一。
必须看到,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歌剧固然是诗剧,但并不是每一位诗人都能成为歌剧作家的。有很多诗人诗写得很好,写戏并不行。
其二是文与白的关系。
剧作“文与白”的关系也是一对矛盾:太“文雅”了,听不明白;太“浅白”了,像“白开水”也没味儿。过犹不及,过于“文”与过于“白”都不好。昆曲就是因过于文雅而衰落,为京剧所取代;而有的京剧也因作者文学素养不高,文字过于浅白而缺少文学品位。高手则是把二者统一起来,既明白如话又富有文采。
这一点,《白毛女》的文字也足为典范,且看人物出场的唱:如一幕一场,一开场喜儿的唱“北风吹,雪花飘,雪花飘飘年来到……”、杨白劳一开始的唱“十里风雪一片白,躲账七天回家来……”、赵大叔出场的唱“大风大雪吹得紧,十家灯火九不明……”,还有穆仁智出场亮相的唱“讨租讨租,要账要账……”、黄世仁出场亮相的唱“花天酒地辞旧岁,张灯结彩过除夕……”,等等,全都是切合人物身份、个性、感情的唱词。至于后面几幕的唱段,随着剧情一步步推进、音乐渐渐趋向高亢、激越,尤其是喜儿的唱段,如《恨是高山仇是海》中的这几句:
我是叫人糟踏的喜儿呵,
我――是――人!……
喜儿怎么变成这模样?
为什么问你,你不做声?
难道是劈雷闪电你发了抖?
难道你耳聋眼瞎照不见我身影?
我,我,我身上发了白……
为什么把人逼成鬼?
问天问地都不应!……
这是早已被专家学者称为“天问”的一段唱,具有相当高的美学品位,也是“文与白”高度统一的好剧诗。
其三是写实与写意的关系。
一切音乐戏剧――歌剧也好,戏曲也好,都是写意的。但旧戏曲的写意手法已走向程式化,表现的是旧的时代、旧的生活,完全搬过来用于新歌剧也不合适。新歌剧表现的是新的时代、新的生活。它需要采用新的表现手法,即写实与写意的结合,也就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
对此,在表演上,《白毛女》也走出了一条新的路子。郭兰英突出的贡献在于,她“化旧为新”,成功地把戏曲写意的表现性的表演手法,巧妙地运用到新歌剧所反映的现实生活中去,把写意与写实和谐地结合、统一起来。你看剧中她的表演,既是生活的又高于生活,就连喜儿捏饼子、哭爹的跪步、出逃的跑圆场、雷暴雨中的亮相等等,一招一式,都与音乐结合在一起,富有节奏感、韵律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又是从生活中提炼升华了的高度的艺术真实。
也有专家指出,相比较起来,西洋歌剧在这方面并没有解决得很好,其写意的音乐与过于写实的话剧式的表演往往是脱节的,其音乐与表演在风格上是“两张皮”而较少融为一体。
当然,1962年版的《白毛女》,在当年剧协举办的研讨会上,田汉、张庚等前辈也指出其不足,认为应在加强该剧的“传奇色彩,浪漫风格”这一浪漫主义的主要特征上再下点功夫。塞克老人也指出:前台写意的表演(如用手虚拟性的开门)与天幕的实景仍然给人不协调的感觉。这些不足虽经多年的努力,至今也不能说已经解决得很好了,包括这次2015年文化部排演的新版,也还需继续努力。
其四是象征手法的运用。
《白毛女》中有一些象征手法,较为明显的如二幕四场黄世仁书房外间,中堂挂有一巨幅大老虎国画,张牙舞爪(老演员们曾称这场为“白虎堂”)。这只老虎当然是“吃人”的象征。这一场又正是表现喜儿遭后痛不欲生的惨状:“天哪!――刀杀我,斧砍我!你不该这么糟踏我!……”这一类是剧中较明显也较容易为人注意到的。
剧中还有不那么明显而容易被忽略的象征手法,那就是“春夏秋冬”季节的更替。我认为,剧中四季的变化及舞台所展示的场景――大风大雪、秋风荒草、雷暴雨、太阳等,不应该只当成大自然的变化,而应该当作社会变革的象征:“风雪”象征的是“苦难”;“秋风”象征的是农村的萧条破败;“雷暴雨来了”象征的是***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最后,“太阳出来了’更是象征光明战胜了黑暗、旧社会穷苦人翻身得***的新时代的来临。
细细一想,就连“白毛女”这个名字又何尝不具有“象征”的意义?那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不朽象征。
只要不把“象征主义”神秘化,像《白毛女》中运用的这许多象征手法,可以收到“一以当十”“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第三,70年不断修改、追求完美。
70年来,《白毛女>历经几次大的修改与无数次小的修改,像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也是一部始终追求完美却又未臻完美的经典。作者们对“真、善、美”的追求无止境,使得这种修改也无尽期。2015年排演的新版,虽略有增减,其修改同样也是没有完成。这在古今中外戏剧史上,恐怕是十分罕见的。
更奇的是,《白毛女》从诞生之日起,作者们便根据在幕前幕后所听到的各色各样意见,“择其善者而从之”。提意见的,有剧组内的,有剧组外的;有行内专家,也有普通观众。观众中有***中央的领袖、前线的将士们,也有平民百姓们,包括鲁艺大食堂的师傅、乡间的大爷大娘们……乃至各行各业、各色人等。《白毛女》为庆祝***的“七大”召开首演时,作者贺敬之充当了拉大幕的角色。这小角色却让他得以从大幕的缝隙亲眼看到观看时落泪的情景。该剧在各地演出时,他还经常混在观众中,听到了很多平常不易听到的议论。他曾经根据大量观众来信,整理出十几万字的意见。他把所有那些来自群众的修改意见,统统纳入“集体创作”的范畴之中。
贺敬之深有体会地说:“《白毛女》的整个创作,是个集体创作。这不仅是就一般的意义――舞台的艺术本就是由剧作、导演、演员、装置、音乐等各方面构成的――上来说的。《白毛女》是比这更有新的意义和更广泛的群众性的集体创作。”“它同时是在广大群众的批评与帮助之下形成的。群众是主角,是鉴赏家,是批评家,有时是直接的创造者。”有学者赞赏说,作者这种虚怀若谷的态度、海纳百川的襟怀,对《白毛女》的不断完善起了关键作用。《白毛女》有很多重要的情节与唱段,都是在后来的不断修改中才增添的,如“赵大叔讲红***”“大春抗租出逃参加八路***’等情节,又如《恨是高山仇是海》《太阳出来了》等唱段。
一部作品,尤其是以舞台演出为生命的戏剧作品,几十年来能不断修改、不断演出,恰恰证明其惊人的艺术生命力。这与多年来的很多剧作――上演之日便是收场之时――实在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人称“狗熊掰棒子”的作品,倒是不必再改了,但也不会再演了,其生命力如同朝露,转瞬即逝。由此看来,《白毛女》不断修改的不“完美”,倒是一种不懈追求“真、善、美”的相当可取、相当“完美”的创作经验,一个值得后人效法的榜样。何况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作品,“不完美”正是常态,关键是作者的态度,肯不肯不断修改、精益求精。
(三)巨大的社会效应
《白毛女》是时代的产儿,更是中国***的产儿。它一诞生便产生巨大的社会反响,如同惊雷闪电,划破了旧时代旧艺术的夜空。它有力地推动***的历史进程。整个***战争中,各***根据地、各野战***的文工团都在前线演出《白毛女》。战士们看了《白毛女》,在***托上刻下“打倒黄世仁!”“为喜儿报仇!”的字样,高喊口号奔赴前线、冲锋陷阵。前辈戏剧家田汉曾说过:“《白毛女》这个戏是为***立过功劳的。……***未到,《白毛女》先到了。”《白毛女》自始至终,参与着开创新中国的伟大的***事业。《白毛女》划时代的意义在于:它第一次强烈地表现了“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历史主题。正是因为它喊出了人民的心声,才受到人民如此的喜爱。
今天的年轻人也许难以想象,70年前,从上世纪40年代中叶到50年代初,从***战争到建国初期,在中国大地上,几乎是处处都演《白毛女》、人人爱唱《北风吹》。以《白毛女》为代表的民族新歌剧,成为新时代崭新的、最具代表性的艺术之花。现在已经无法统计,《白毛女》演出了多少场、有多少观众。但可以断言,它在中外戏剧史上肯定创造了许多的世界第一:演出场次、观众人数、土台子演出,以及中外移植改编数量等等,包括上述几十年来的不断修改完善,也堪称第一。
所有这些巨大的社会效应,在中国乃至世界歌剧史上,都是独一无二的,算得上是奇迹。
这面镜子的历史意义
(一)它照出了一条“《白毛女》之路”
历史已经证明,这条“《白毛女》之路”,是一条发展民族歌剧的成功之路。《白毛女》的成功经验有很多,人称“说不尽的《白毛女》……”。我们从上述对《白毛女》以“创新性”为核心的思想艺术成就的分析中,可以归纳出以下三个最根本性的特征。
其一,强烈的时代性。
《白毛女》在题材内容的选择上,是与时代同步的。它选取的是现实斗争生活的题材。这是“五四”以来中国文学艺术的一个优秀传统,更是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后,***根据地掀起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艺新浪潮的优秀传统。
正是因为与时代同步,并站在时代的最前列,《白毛女》才感动了千千万万投入***斗争的广大群众,从而极大地推进了***战争的历史进程,参与了“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事业。
其二,彻底的民族性。
《白毛女》在艺术形式的选择上是彻底的民族化了的。尤其是在音乐形式上,既学习西洋歌剧的某些表现手法(如咏叹调、重唱、合唱等),又完全摈弃了“洋腔洋调”,竭尽全力从故事发生地的北方民歌与北方戏曲(河北梆子与山西梆子)中汲取营养、提炼素材以构成人物的音乐形象。
彻底民族化的结果,便是作品总体风格富有民族特色与地方特色,在世界范围内看,就是中国特色,即所说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也正是这样,才能“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
这是《白毛女》最为可贵的美学特征,也是其最可宝贵的艺术成就与经验。
其三,充满艺术的辩证法: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统一。
正如田汉、张庚1962年曾强调指出的,《白毛女》应是“传奇色彩、浪漫风格”。这指的是“白毛仙姑”的传奇故事与诗剧的浪漫特征。但在《白毛女》中,这种传奇,又不是虚无缥缈的神仙传奇;这种诗意很浓的浪漫,也不是脱离剧情与人物的诗人自我的抒情与浪漫。传奇故事是来源于生活并植根于生活的,是传奇与现实的紧密结合,其诗意也是与剧情及人物相依存的,是诗与剧的统一。
如上所述,《白毛女》在美学追求上,充满了艺术的辩证关系,如人物的“真善美”与“假恶丑”、诗与剧、诗中的“文与白”、剧中的“动与静”、表演中的“虚与实”“说与唱”等等,无不作出合乎的艺术辩证法的处理,取得了在那个时代的相当高的成就。
总的来说,风格表现上的这种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手法,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当然,又如田汉、张庚当年所指出的,二者结合的完美程度还有不足与缺失,即使是2015年新版,对“传奇色彩、浪漫风格”的体现也仍然还有距离。贺敬之同志虽然认可新版,但也说“并不是只此一家,别无分行”的。人们还可以继续探索、追求更为完美的表现。
(二)开创民族歌剧的“黄金时代”
《白毛女》的成功,极大地促进了民族歌剧的发展与繁荣。继《白毛女》之后,三年***战争中,各***根据地与各野战***文工团一方面演出《白毛女》,一方面学习、创作出《兰花花》《***》(建国前本)《赤叶河》等新歌剧;建国之后,五六十年代更有大批民族新歌剧涌现出来,代表性作品有《王贵与李香香》《小二黑结婚》《***》(建国后本)《草原之歌》《洪湖赤卫队》《红珊瑚》《江姐》等等。这许多歌剧新作,无论是***历史题材、现实题材或是民间传说,走的都是《白毛女》的民族化创作道路,采用的都是民族民间(民歌与戏曲)音乐形式。即使像《草原之歌》这种较多借鉴西洋歌剧表现手法的,其藏族音乐的风味也依然是浓郁的,丝毫也没有给人以“洋腔洋调”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这一大批学习《白毛女》而产生的民族新歌剧作品同样为广大观众所喜爱。剧中很多好听的歌,如《小二黑结婚》中的《清粼粼的水,蓝莹莹的天》,《***》(前本)中的《数九寒天下大雪》,《***》(后本)中的《一道道水,一道道山》,《洪湖赤卫队》中的《洪湖水,浪打浪》,《红珊瑚》中的《珊瑚颂》,《江姐》中的《红梅赞》等,一经演出便广为传唱。于是,能否有观众爱听爱唱的歌曲,几乎成了一部歌剧是否为群众喜爱的标准之一,也成为民族歌剧的―个好传统。剧中如有一两首被传唱的好歌,那怕该剧几十年都不演了,人们也都还记住它的名字。这些好传统,也都是与《白毛女》一脉相承的。
今天的年轻一代,也许无法想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民族新歌剧演出时的盛况。1962年《白毛女》修改后复排上演,首都观众为买到一张王昆、郭兰英主演的票而在天桥剧场外通宵排队。这在歌剧不景气的今天,似乎近于“天方夜谭”。
所以,这个歌剧大繁荣的时期,又被称为歌剧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是由《白毛女》开创的,是继承并发展了《白毛女》而产生的丰硕成果,也是中国歌剧诞生近百年来唯一的一次大繁荣期,其优秀传统与创作经验实在值得后人倍加珍惜。
这面镜子的当代价值
(一)照出了当代歌剧的困境
歌剧的“黄金时代”好景不长,仅维持了十几年,1966年后就被十年“”断送了。当时,仅有八个“样板戏”,百花凋零,歌剧更是一片荒芜。“”之后,歌剧元气大伤,虽一度复苏,但几经拼搏,不仅繁荣无望,竟一步步跌入低谷。期间虽也有一些较好的新作,如《伤逝》《原野》《张骞》《苍原》《***的女儿》等,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当代歌剧跌入低谷的颓势。有的虽想创新,却又离民族化甚远,不为老百姓所喜爱;有的也想走民族化的路,却又显得陈旧,也引不起观众很大的兴趣。新剧目数量不少,质量大多不高。如今三四十年过去了,歌剧始终也走不出困境。早有论者哀叹,歌剧几乎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了。而老一代的人,想起民族新歌剧当年的盛况,则恍如隔世。
歌剧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几十年来,老一辈与新一代的歌剧工作者都在总结其中的教训。在文艺座谈会上对当代文艺状况及弊端的针砭,如“脱离大众、脱离现实”“形式大于内容”“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无‘高峰’”等等,歌剧界都存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早有学者为歌剧开列出“九病”“十病”的症状。
在我看来,歌剧跌入低谷、走不出困境,有诸多原因,而最大的原因是抛弃了《白毛女》所开创的歌剧之路。正如有些歌剧前辈所深感惋惜的:本来我们已经有一条《白毛女》的路,却背离了、抛弃了。而离开了《白毛女》的路,选择的又是一条什么路呢?那就是贺敬之、张庚、丁毅等诸多前辈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忧心忡忡所指出盼“妄自菲薄,盲目崇洋”的路。
“妄自菲薄”必“盲目崇洋”,这是互为因果的。这还不好说是“病急乱投医”,才会找错了“郎中”,开错了“药方”。那些“盲目崇洋”者都是有一大套歌剧的“新思维”与“新理论”的,其核心是“全盘西化”。所谓“把外国歌剧学好了,中国歌剧也就有了”,便是说得最直白也最为露骨的话。这一“高论”把“盲目崇洋”者的心思一语点破,流毒甚广。很多堂而皇之的歌剧团体、剧院把演中国歌剧只当“点缀”,而把演西方两三百年前的古典大歌剧当作“重中之重”,演出剧目与日程早已经排满了,有的甚至排到2020年以后。全国少有的几种歌剧刊物,介绍外国歌剧的分量大都比介绍中国歌剧的分量要重些。有的更是办得像外国歌剧杂志的样子,干脆用“百老汇”命名。音乐、戏剧、舞蹈类高等院校所办的各种歌剧、音乐剧训练班,中国歌剧所占的分量也少得可怜。
说实在话,这种“本末倒置”的怪现象还是因为长期以来的“欧洲文化中心论”――包括以西洋歌剧为“标准”的观点――在作怪。难怪有识之士在问:“我们有必要、有义务把欧洲三四百年前的古典歌剧逐一轮着搬到国内上演吗?”欧洲人自己也不会干这种傻事,更别指望他们会排演我们的古典名剧。即使是明代汤显祖著名的“临川四梦”,昆曲界也只排了《牡丹亭》,更别说是元代王实甫、关汉卿的诸多名剧了。
“盲目崇洋”的结果势必造成作品的“洋腔洋调”与演出的“脱离大众”。因此,当代中国歌剧跌入低谷、陷入困境以至于被广大群众所遗忘,也就不足为怪了。
有人热衷于“走向世界”,尤其是走进维也纳“金色大厅”,但其作品却往往演个几场就收场了,连国门也走不出去。当代歌剧走进了“象牙宝塔”,忘了农村与农民,当然也就被几亿农民观众所遗忘。失去了农村的广大市场,在大城市财“多演多赔”、入不敷出,往往演不了几场就偃旗息鼓了。有人自视甚高,甚至自吹自擂,一部新作刚刚问世,便自封为“歌剧经典”、填补了什么“空白”。明明是自己写不出好听的足以传唱的曲子,却认为把“好听”与否当作歌剧标准是“审美的低层次和低水平”。种种乱象,人所共见,无须细说。
反观《白毛女》――它一直是被某些“盲目崇洋”者所看不起所贬斥的――与此恰成鲜明对照:《白毛女》一开始从未想到要“走向世界”,却是中国第一部走出国门的民族新歌剧;它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一直在农村土台子演出,后来却走进了莫斯科与维也纳的大剧院;它并未想到要成为“经典”,却成为无可争辩的新歌剧的第一部经典之作;它虽然不完美,70年来不断在加工修改,却被外国歌剧权威称为“伟大的歌剧”。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主张走《白毛女》的路,并不等于主张走回头路,再去重复《白毛女》。因为任何艺术乃至经典,都是不可重复的;我们反对“盲目崇洋”,并不等于反对向西方歌剧学习,因为搞歌剧本身就是借鉴西洋歌剧的结果,怎么可能不向其学习?中国歌剧向外国歌剧学习的路其实还很长,尤其在音乐戏剧的结构与表现手法方面。但这种学习不是模仿、不是照搬、不是“全盘西化”,而是加以创新、加以民族化与中国化。
(二)照出歌剧的未来
尽管当代中国歌剧跌入低谷,至今未能走出困境,但我们对歌剧的未来仍然是乐观的。原因何在?因为我们面前有一条《白毛女》开创的路。过去沿着这条路,曾产生了民族歌剧大繁荣的“黄金时代”;未来继续沿着这条路,同样能打开一个崭新的歌剧发展的前景。
除了在思想内容上与时代同步、站在时代的前列这一点之外,从艺术创新上,当年《白毛女》主要依靠两座艺术宝库:民歌与戏曲。其作者们虽然学习借鉴西洋歌剧(不然也不会想到要搞“歌剧”),却又坚持走自己的路:绝不搞成“洋腔洋调”,主要从民歌与戏曲中吸取营养、大胆创新。《白毛女》准确地把握住“一纵一横”最合适的坐标:纵向的是时间,横向的是空间。从地域空间上看,它不同于洋歌剧,是民族的、中国的;从历史时间上看,它又有别于旧戏曲,是崭新的、现代的。
未来中国歌剧的发展,同样需要像《白毛女》一样把握好这一纵一横的坐标,否则就难以成功。道理很简单:搞了半天,搞成“洋歌剧”,且不说你搞不过人家,达不到瓦格纳、威尔第、普契尼这些大师们的水平。“照‘虎’画‘猫’”,画出来的也是“猫”,而不是“虎”。即使画得一模一样,也是假的,是“假洋货”,也没有存在的价值。因此,我曾对某些同行们告诫说:搞中国歌剧,“洋腔洋调,死路一条”!
另一方面,也要大胆探索、大胆创新。我们说《白毛女》好,也不能往回走,再回到《白毛女》、重复《白毛女》。那是不可能重复的。你想重复,只能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我们说下大力气学习民歌、戏曲,也不是原封不动地照搬照抄,而必须有当年《白毛女》的作者们的本事,“化旧为新”“点铁成金”。
总而言之,就像《白毛女》的创作者们所说的:“洋八股”不要,“土八股”也不能要。
“高峰”在何处?我相信,只要沿着《白毛女》的路往前走,走自己的路,一定能登上未来的一座座新的高峰。这并不是一条旧路,而是一条新路,是今后一代代人要走的歌剧之路。这条路,是过去洋人没走过,我们的前人也没走过的。这条路也不是现成的,需要好几代人持续不断地向前探索、开拓,才能成为衔接过去、现在与来来的中国歌剧发展繁荣之路。
至于未来中国歌剧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现在还难预测,更难说得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将不会是包括《白毛女》在内的当代歌剧固有的样子,而是前所未见的新的音乐戏剧样式,也许将彻底改变西洋歌剧将音乐、戏剧、舞蹈等各自分离的模式,回归东方音乐戏剧将歌、舞、乐(或音、诗、画)与戏剧融为一体的传统。
中国歌剧还不到一百年,与有三四百年历史的西洋歌剧与中国昆曲相比,还是一个年轻的剧种。它兼容性强、生命力旺盛。中国歌剧再度繁荣的春天一定会到来。高峰就在前头,关键是不能走错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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