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相景君碑》立于东汉汉安二年(143),是现存最早的形制最完整的汉碑,有额有座有穿。碑额为圭形,类似《孙仲隐墓志》。圭形象征着甲骨文中的“祖”字之意。“穿”乃刻碑上半部分安装辘轱下棺用的圆孔,汉碑中有穿者尚有《袁安碑》等。从形制上就能够看出碑刻之间的一些渊源。汉碑分布极其广泛,风格多元,临摹之初必须有一个“相关性”认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碑刻存在某种内在或外在的关联。或者,这种关联事实上并不存在,但基于某种理由仍然可视为是“存在”的。在书法临摹过程中,对比方法很重要。将碑帖集中起来研究,常常会有新的认知。临摹是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的结合。注重理性思维,在技法锤炼时追求精确度,注重感性思维,善于联想、想象,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景君碑》存宋赵明诚《金石录》和明朱彝尊《曝书亭记》中多有提及,清刘鹗亦曾有跋语:“不甚惬意,望之如在烟云中也……方展一叶,如梦中乍醒,户牖几案罗列分明,又如夜雨初晴,南箕北斗照眼逾明甚矣。”然而相比很多汉碑的炙手可热,《北海相景君碑》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从东汉至三国,篆书逐渐式微。篆书存在的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保持原有体式,主要有《袁安》《袁敞》等极少数碑刻。二是碑额,代表性的有《张迁碑》《华山庙碑》和《韩仁铭》等。其实,碑额以篆书书之,历代多见。即使碑文为真、行、草,也多半是以篆为额。额即头或首之意。篆书用在碑额上具有象征意义,彰显了汉人所具有的崇古情结和尊古思想,在追求形式完美和礼教完善的过程中,表达‘种庄严、正规的意志。《景君碑》碑额篆书体式均较为方正,用笔舒展流便,转折见方,笔画流畅随意,结构寓生动于沉稳,然稍嫌单薄。三是与隶书联姻,如《祀三公山碑》《开母庙石阙铭》《嵩山少室石阙铭》《天发神谶碑》等。其中有些碑刻与《景君碑》存在血缘关系,不过以上所列虽有隶意但皆是篆书,《景君碑》则是隶书,是用笔和体式具备篆书特征的隶书。
从整个汉代碑刻的发展序列来看,《景君碑》处在《祀三公碑》《太室石阙铭》《少室石阙铭》之后,又在隶味成熟的《乙瑛碑》《礼器碑》《孔宙碑》之前,从而决定了其风格的独特性,兼具时代性与艺术性的双重特点,表现在笔画和结体的具体形态上,篆隶简帛等特征兼而有之,尤其是用笔和体式上篆隶相杂。虽是隶书,但字形一反汉隶多扁方或正方的特征,纵长近篆书,多见宽博,笔画平直方劲,竖画为悬针倒薤,有凌厉万钧之势。捺画宽厚丰满而有简意,甚至极其放纵。李瑞清曾深入探讨了《景君碑》的用笔和体式渊源,认为《景君碑》是直接受《大盂鼎》铭文风格影响的汉隶之一。《大盂鼎》乃后世方笔之祖。《大盂鼎》的方笔和纵势等特点在《景君碑》《嵩高灵庙碑》中传承下来了,由《景君碑》直接《嵩高灵庙碑》。所以李说“祖《大盂鼎》而祢《景君碑》”,“《景君》《衡方》二碑得笔法,而以《谷朗》为面貌”。不仅如此,杨守敬《平碑记》中曾指出:“隶法易方为长,己开峭拔一派,郭兰石(尚先)谓‘学信本(欧阳询)书,当从《郑固》《景君》入’,可谓探源之论。”点明了《景君碑》开启了初唐欧阳询楷书结构纵长的规模。
综观汉隶名碑,除了像《孔宙碑》等极少数碑刻的篆额中偶尔出现悬针状的笔画外,极少碑刻有此类特征。《景君碑》中的篆书用笔随处可见,典型的如左右耳旁处理,在汉隶中可谓迥然而出,独树一帜。“衙、节、弱、行”等字竖画皆为悬针状。刘心源记:“是碑书体方劲直下,半用篆法,疑古人所谓分书者,即指此种而言。”陆恢亦云:“是碑在汉安时立,书有篆意,其阴尤清晰,故装以为临池之助也”,“西汉碑经新莽之乱,无复存者。此虽东汉,相去不远。欲求古隶遗型,是可取也。”说的都是同样一层意思。整个字形保留篆书体式如“乃、立、以、州、纷”等字,在隶变过程中演化出极具个性化的篆意笔法,这些篆隶笔画相互参合的特点,充满了拙朴古趣的艺术特质,值得研究借鉴。极似《祀三公山碑》的字形有“强”字,“弓”部的竖折折钩采取向下弯垂的笔势,笔势雄伟。似《天发神谶碑》的则有“弱、微、节、霄、九、向、辅”等字。康有为云:“古气磅礴,曳脚多用籀笔,与《天发神谶》相似,盖以和帝以前书皆有篆意”。然《天发神谶碑》是篆似隶,《景君碑》是隶似篆,前者气质凌厉,后者气质温和,貌似相近,实则大异。
汉简笔意非常明显的如“殁、东、克、追”等字的捺笔。通篇来看,捺画与雁尾主要有两种不同的处理方法:一种是以方折之势出之,如“思、立”之雁尾笔画,一种是以圆浑之势收笔,乃《景君碑》用笔的又一典型,“伏、蒙、民”之末笔极其宽厚,在纵横峻拔中显现出圆转的一面。然而从整体上来看,此碑在用笔、笔画和体势上均体现出方劲、古拙的特点。元代吾丘衍称:“隶书须是方劲古拙,斩钉截铁,挑拔平硬,如折刀头,方是汉隶。此语惟是碑足以当之。”因为结构体式多呈纵长形,然字形稍见疏阔,故而淳古大气、风神宕逸。结体处理上像“永”字的捺画,化平淡为神奇,“佐、伪”二字单人旁的处理收缩处理,使得字形灵动俏皮、意味深长。通篇紧密稳实,没有丝毫疏松纤弱的感觉。马一浮可谓一语中的:“《景君》结体古拙,笔势已渐开《衡方》《鲁峻》之方劲,梁鹄之所从出也。古处可学,其拙处难到。”
究其缘由,《景君碑》处于“过渡期”,因为不规范而最具生气活力。所谓“过渡期”,既不是明朗,也不是模糊,乃是一种特定的“中间状态”。就像电脑接通电源后按下开机开关,既非完全开机的正常状态,也非关机状态。过渡期主要存在篆隶错变、隶楷错变及复古三种不同发展状态。前两种好理解,像《诏版》《天发神谶碑》《嵩高灵庙碑》《谷朗碑》之类,可以带来很多灵感。复古有两种,元代赵孟假托复古之名来弘扬传统,以退为进,东西魏造像中逆向出现篆隶,以进为退,预示了一种转变的开始。尽管《景君碑》有多种成分,因为处在文字进化的过程中,自然而然,今天加以模仿学习,无疑会存在刻意,要防止写成“杂拌儿”,必须充分探究其中的规律,才能做到意在笔先。
针对《景君碑》全面分析,有了明确的定位之后,临摹时着重培养两种思路:一是临摹意识,为什么要临摹,从思想意识上解决可能存在的问题,尤其是方向上的问题;二是临摹能力,怎样做的问题,在技法上、细节上更好地实现,二者要统一。一流的意识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一流的实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