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古城,中午的人民路中段,阳光一如既往地慷慨洒下,梁朝辉坐在马扎上眯缝着眼睛看书,他摊位上的明信片被大风吹得呼啦啦响。“今天还没开张”,他略带无奈地笑着,因为是淡季,生意不太好。
梁朝辉曾在京沪高铁上做一个质检员,2011年甬温线动车事故后,公司开始放长假,他便趁此机会开始了骑车旅行。在旅行的路途中他遇到了很多没有固定工作、常年穷游的人,就开始想,原来那种朝九晚五、每月挣几千块钱的人生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我对于那份工作也没有认同感”,之后他选择辞职来到了大理,开始过一边练摊儿一边穷游的日子。大理对他而言就像一个中转站,因为这里可以随意摆摊,一旦钱花光了,他就回到大理待几个月,卖卖明信片,为下一段旅程攒经费。
梁朝辉常和一个叫飞飞的女孩相邻摆摊。飞飞大学毕业不久,短暂地在旅行公司待过,也做过几个月瑜伽教练,脸蛋已经被大理的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她卖的也是明信片,上面印着自己画的插画。“生意好的时候每天可以卖几百。”她递过来一张名片,背后印着一句话:“什么都可以缺,但不能缺梦。”
在大理,练摊儿的主力是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他们想反抗城市里面充满压迫感的生活,对传说中的大理生活充满向往。
不过在一些“老人”看来,这些年轻人对大理的概念还太“肤浅”。
“现在的大理早已不是那个大理咯!”如果要显示出混大理的“资历”,你最好撇撇嘴、略带痛心地这样说。就像每一个被贴上标签的黄金年代一样,经历过大理真正的“嬉皮士时代”的人,无不对自己曾在现场这一事实满怀骄傲。
那个年代的大理,人们做着、见证着一切时髦的事情――性开放、抽大麻、着在楼顶晒太阳、各种不务正业。在这里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也没人关心你的未来,人际交往原则简单到只看性情投合与否。“所以那个时候聚集了一批很有意思的人”,“女贼”说自己赶在“嬉皮士时代”的末班车去看了一眼,那大约是在2007年、2008年前后。
“也是洋乞丐最多的时候,”美术出身的田笑东说。这样的大理当然是艺术家的最爱。看过导演张杨那部《生活在别处》的都知道,洱海边上有一群神人墨客和艺术家。其实去到大理,人人都是艺术家,你可以口若悬河地向身边的陌生人谈论某个哲学流派,或者从一幅名画里看出它的蹩脚之处, 只要你腔调足够。
少有人说得清楚是什么让大理成为了一群“局外人”的乌托邦,以及第一个坐在洱海边上的“嬉皮士”是谁。有种说法是,大理作为风花雪月的世外桃源是一种历史习惯,金庸等文人墨客早就把这里当成寄托人生终极理想的地方,在其作品《天龙八部》中,大理皇室的段氏父子也都是多情种子。真实的历史上,大理国二十二代皇帝中竟有十位出家――江山都可放下,还有什么放不下?
也有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外国背包客无意间发现了大理,看见这里依山傍水、气候宜人、风景绝佳,大为赞叹,回去后在朋友圈子里奔走相告,然后越来越多老外就来了,其中很多还永久地留下了,然后大理古城就有了一条“洋人街”。有了咖啡厅、酒吧的大理变时髦了,中国的时髦青年们怎么愿意错过?于是这些人在大理无国界地交融,形成了中国独有的“嬉皮士”文化。
“中国的嬉皮士大多没有明确的价值观念和***治诉求,这点跟国外不一样,在大理首先表现出的就是生活混乱,其次才显露出一些价值观念。”“女贼”说。
在西方现代文化中,“嬉皮士”亚文化始终伴有价值观的诉求,比如反越战、反中产阶级价值观、环保与和平主义者。穿着破烂的年轻人其实出身殷实的中产家庭,他们过糜烂、颓废的生活是为了做一个阶层的反叛者。
如果中国的嬉皮士一定要有价值观的话,大概是热爱自然、恣意田园吧。无力与时代绞肉机对抗,那么就在体制外自生自灭,哪怕粗茶淡水甚至一生清贫。这样的“中国式嬉皮士”古已有之,比如崇尚无为而治的老子、醉卧山林的竹林七贤,甚至正统的儒家思想也追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偏安一隅、开放包容的大理注定成为热爱自由与流浪的嬉皮士们的圣地。但这样一群试***把自身欲望折叠收纳的人,却激发了一个小镇对于金钱的欲望。经历了大理最好年代的人们说,大理生病了,它在几年里迅速“癌变”。
“大街上满是金钱的欲望,人民路成了假货一条街,跟其他任何旅游小镇没有什么区别了,”“女贼”说, 2008年开始,大批开发商、运营商蜂拥而至,苍山下、洱海边,甚至边边角角的村落都被一一圈定,现在古城登记在册的客栈已逾7000家。随着外来移民的增多,他们的置业需求已经把好地段的房价炒至上万元一平米。
而让“女贼”这样的外来移民最为担忧的是飙升的房租,“今年1万,明年12万在这里都是很正常的”,这样的剧烈变化已经超越了市场经济的范畴,在挑战大理移民们的心理极限。在双廊的农村信用社里,几个卷着裤腿的当地人,抬着个大麻袋,往柜台上一放,说:“存钱, 120万。”他们一定是刚刚出租了自己紧邻洱海的地。
在城市里面你跟什么人交往、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住什么房子,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你的职业、家底和社会地位等各种身份的标签才能让人有存在感。而在曾经的大理,存在感都来源于你这个人是否有趣,你这个人本身是否有“积蓄”。
正是依靠这种价值观,大理吸引人群投奔而来。这种价值观念如今已被商业经济严重冲击。有一部分人发现生活费用高了,这里不好混了,就被迫离开;还有一部分人觉得这样的大理不好玩了,决定换一个地方。“最早那一批移民大多散了,留下的一部分人主要是由于大理还有他们贪恋的那一口空气。”“女贼”说,在2013年的下半年,她已经认真地考虑过什么时候离开大理了。
大理已经分化成两个社会,一个是大街上的陌生人社会,一个是院子里的熟人社会。但似乎这两个平行世界里都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嬉皮士”了。
新移民的另外一个重要分支是中产阶层。他们离开在大城市的家,带着孩子、带着钱来大理买下一个院子定居。这些人可能在街上盘下了一个店面,但是他们很少亲自过问,而是聘请当地人或者希望到大理生活的外地年轻人来打理。自己则和家人在院子里过着田园诗般的生活,街上的吵吵嚷嚷都与他们无关。
88号西点店的主人――柯卡林(Karine Kaffrell) 和丈夫奥托(Otto Meyer)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10多年前来到大理后,他们就爱上了这里。现在,夫妇俩都退休了,干脆定居在这里。现在88号西点店在古城小有名气,成为外来旅游者最爱光顾的地方。但店主夫妻却在更偏远的小村沙溪买房居住,因为那里更安静、更原生态,每天溜溜狗、做做饭、会会朋友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当年那些在街上混的人,如果没有离开,也慢慢缩回到以院子为单位的小圈子里,组成一个个“兴趣小组”, 各玩各的,互不干扰。比如跟文化艺术相关的圈子,会在某个晚上一起看其中一个人新拍的纪录片,哪家的书店周年庆大家也会去捧捧场,或者突然寂寞了,呼朋唤友一起单纯地吃个饭。
有了圈子文化,当初大街上那种自来熟的氛围便淡去了。如果没有内部人引荐,新来者很难打入一个小圈子。大理的社交文化变得跟任何一个城市无异。至于“嬉皮士”们,像被风吹散的云一样,无影无踪了。或许他们已经悄悄地聚集在另一个“大理”。
而那些在街上练摊的年轻人也是大理新移民的一个分支,他们没有经历过“嬉皮士时代”,可能也不知道或者没有融入现在的“院子里的社会”。大理对他们而言,仍然是一个个看似幼稚的梦想的盛放之地。
“当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夜色中的人民路上,一个女孩抱着吉他兀自弹唱着,身边席地坐着几个神色疲惫的工地工人。路过停留的人越来越多,有年轻的情侣、独身的文艺青年,也有穿着民国风校服的中学学生。这样的大理仍然会让很多人心中暗想――风花雪月,才是生命中的正经事。
柯卡林是第一批来大理定居的外国人,见证了大理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