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生在广州,目睹街坊邻里富有富的吃法,穷有穷的吃法,大家总有本事把平凡的一日三餐搞得花样叠出,让日子变得有滋有味。到农贸市场,经常看见这样的情景:买菜的阿姨跟小贩讨论怎么加工食材,小贩会津津乐道地讲述烹饪诀窍,说着说着,竟然有旁人插嘴,把自己的经验一块加进来,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听着听着你就会觉得,到处卧虎藏龙。
长大以后,每次我从外地回来,无论白天黑夜,都会看到满街生猛的食相:长幼绕桌,分享美食乐也融融,一派万民安享的样子。林语堂曾经说过:“一个美好的清晨,躺在床上,屈指算算生活中真正令人快乐的事情时,一个聪明人会发现食是第一样。”广州人都发现了,我喜欢这些热爱美食热爱生活的人。只是不知这种对美食的劲头是哪儿来的?
1999年,香港出版界的朋友推荐我读一本书,她说:“有位著名的粤剧编剧南海十三郎,你知道吗?《南海十三郎》的话剧、电影都在香港热播。十三郎的父亲原来是广州首席美食家,这本书讲的就是他们家族的美食盛事!”
这就是《兰斋旧事与南海十三郎》。我细读之下,唏嘘不已。
在江太史公身上,我发现了粤人那种执着于美食的精神源泉。一百年前,江家曾以罕有的热情和创造力,倾力打造一个美食王国,把食事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这是一部非同寻常的家族传记。
俗话说,吃在广州。粤菜在民国初年达到一个鼎盛期。当时最负盛名的有两个代表性的家族,一个是谭家菜,一个是江家菜。这两个家族都诞生于广东南海。谭家菜北迁之后,已经融合各菜系而成为顶级官府菜,只有江太史菜恪守粤菜特点并发扬光大,成为羊城食坛第一家。江太史菜由南海绅士江太史公创出,他是民国初年羊城食坛的首席美食家。
江太史公名江孔殷,出生于同治四年。三代富贵方知饮食。江家祖上是号称“江百万”的巨富茶商。江孔殷本人则是清末最后一科进士,点翰后,官衔太史,后来当了英美烟草公司的华南总。
江太史公精研饮食,几近出神入化之境。他的嘴巴刁钻无比,鞭策着江家大厨精益求精。可以说,江家菜是在江太史公的百般挑剔和亲自参与下定形的。书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一天,江家大厨煮了礼云子(蟛蜞的***)炒蛋,火候稍欠,江太史公就说:“蛋太嫩,油太多,再炒一碟。”谁知大厨一紧张,矫枉过正,第二次端上的礼云子过火了。太史公说:“这回炒得太老了,再来!”第三次才过了关。第一次第二次煮坏了的礼云子,太史公让大厨用来炒饭给大家吃,饭被礼云子染红了,再洒上葱花,这下蛋黄葱绿混合着礼云子的红,斑斓一片。江家孩子想不到:这般美味异常的礼云子,在太史公那儿竟然是次品!
20世纪初,江太史菜领导广州食坛,各大酒家唯江家马首是瞻,江家每推出新菜,各大酒家立即盗版,冠以“太史”之名招徕食客。凡冠上“太史”二字的新菜,不胫而走,风靡一时。当时的******要员,中外使节,富商巨贾,骚人雅士,各路英雄好汉,都以登临太史第宴席为荣。
江太史公为人侠义豪爽,以食结缘,广交三教九流,同情******。1911年广州起义失败,他力担风险,协助******人潘达微把七十二***收葬于黄花岗,成为一大义举。作为广东清乡督办,江太史公不但不去剿匪,还与三山五岳的草莽在杯筹交错之间结成莫逆,结果乡匪不剿而自清。
本书作者江献珠正是江太史公的孙女。她的文字温婉而节制,书中追述的一段段美食往事,让人迷醉。1999年夏末秋初,一个阴雨如晦的午后,我和同事孙虹一起到广州同德路,按***索骥,寻找江家大院。20世纪初,江太史第位于广州河南同德里,占了四条街,在海幢公园附近,是河南的第三大宅,仅次于广州四大首富中伍家、卢家的府邸。我们从西走到东,从东走到西,对着大街小巷的招牌看了又看,同德里渺无踪影。只好从街上找一些老得双耳失聪的长者,希望从他们零星的回忆里拾回一点点往昔的概念,无奈,同德里三个字在他们嘴里艰难地嚅动,咀嚼半天,还是云里雾里的。路上的热心人说,到派出所吧。我们跑了两个派出所,在***前旧街巷名册上,终于找到了同德里的今天所在。傍晚,拐过七弯八曲的小巷,我们抵达江家旧宅,今为区属***校。正是寻常巷陌,王谢堂前燕,里面矗立着石米外墙的大楼,还有蓝球场,全换了天地。只有用水坭基围起来的两棵老树是江家唯一的遗眷,如今像一对孤寡老人,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茫然四顾,突兀地立着。幸得守门的老人知道江家,告诉我们:这里拆建前曾有江孔殷的孙女江献珠自海外回来,包走了两块旧砖。
往昔的太史第早已消失,江家雄踞羊城食坛的岁月也已黯淡。江太史公,这位羊城食坛的风流人物,以精研美食闻名,以两包大米丧节,晚年皈依密宗戒绝生杀依然难逃劫数,终因抗拒审讯而绝食身亡。一生充满戏剧性和悲剧色彩,江献珠因而扼腕感叹:“人生薤露,一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