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指导我们的审美观,和我们小孩的思想不一样。比如我费尽心思刻得挺规矩的,他说‘没意思’,而有时候我随便刻出来的,他说‘这个有点意思’。”
当年清华大学建筑系一位老师创作朱自清的雕像时,特别请朱思俞先生去做模特。朱思俞1935年生,是朱自清和陈竹隐最小的儿子,许多人认为在朱家诸兄弟中,朱思俞长相和品行与父亲最为相像。
早岁世事艰
1890年代,是一连串大师相继出生的年代。朱自清生于1898年,50年后,“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他卒于北平,是贫病交加。盛年早逝。朱氏祖籍浙江绍兴,他生于江海,五岁时迁居扬州,因祖父、父亲都在扬州,故而他自己也总称自己为“扬州人”。朱氏后人,如朱思俞,似乎对家族背景兴趣不大,或认为不足为奇,无意多谈。仍有资料戴朱自清祖父宦游,家庭随迁,构成朱自清后来在散文里而提到的童年,他的感受微妙、复杂,不知是不是因生活过于单调,所以他后来曾说,儿时的记忆只剩下“薄薄的影子”,“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的程度。”
朱自清幼年受教于私塾,其间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影响。1912年人高等小学,1916年中学毕业,入北京大学预科,后顺利进入北大哲学系,并参加。1919年2月出版他的处女诗集《睡吧,小小的人》,1920年哲学系毕业。毕业以后曾先后在江苏、浙江等地的中学任教。1925年起,担任清华大学教授。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大家,《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作品妇孺皆知。叶圣陶曾说过:讲授中国文学或编写现代文学史,“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朱自清实践新的语言、新的文体和文风,顺带着也开拓新的研究方向,使“引车卖浆者流”之类,一跃而为审美标的,而上文学、学术之神圣殿堂。从民初开始,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产生了各种新的文学样式,涌现了大量优秀作品,但在朱自清之前,尚无人对这一阶段的文学史进行系统的回顾和总结,更没有人在大学讲坛开设这一类的课程。当时清华中文系的课程有着浓重的复古之风,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占据了主要地位,新文学在文学史上还没有得到应得的地位,而朱自清则在清华大学中文系开设了“中国新文学研究”的课程。在清华的中文系,原是要靠国学吃饭的,朱自清做了一个重要的尝试,成为一个学科发展的“点火人”。
1929年。清华园里的朱自清,不幸遭遇丧妻之痛。结发妻子武钟谦患肺病不治而亡,陪伴朱自清12年,由弱冠到而立;遗下6个子女,或总角或学步。朱氏此后有《给亡妇》一篇,细数两人一起生活的种种情境,至诚挚至细腻至哀伤。这本是一段由双方父母包办的婚姻。朱自清后来上的是西式学堂,武氏却几乎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极传统的中国女性,经营家庭,相夫教子,一律欢喜,心无旁骛。以至于朱氏在文章中回忆她的时候说“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但是这段婚姻坚实恩爱,朱自清述武钟谦婚后“只拼命爱去”,“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目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
武钟谦之后,朱自清有诗曰“此生应寂寞,随分弄丹铅”。似乎起意不再作家室之思,教教书,弄弄字,这辈子就这样算了吧,心情很灰暗。又加照料六个子女,哪是他可以承担的劳苦。这些灰暗和劳苦,后来被另一位女子终结,她就是陈竹隐。
陈竹隐与朱自清的相识,要谢两个人:一是陈竹隐的昆曲老师溥侗,一是朱自清在清华的同事,外文系教授叶公超。经两者牵线,陈竹隐和朱自清初见,也经过几番起伏周折,两人最终牵手,生子女共三人,朱思俞最小。随后***局动荡,世事艰难,朱氏一家随西南联大南渡北归,朱思俞的童年记忆里,“流亡川渝”也是重要一笔。后来各大学复校,一家人始居北京。世称朱自清是“有骨气的中国人”,即文中所赞誉:“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救济粮’”。1948年朱自清辞世前两天,的确念念不忘坚拒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物质援助:“有一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而于病榻之前,听取并遵照这一遗言的,也正是陈竹隐。
竹隐夫人1990年病逝于北京。
父亲淡泊、严肃,特别有原则
诚如朱思俞所说,他实际上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不超过三年”。对他来说,“父亲就是一个家长。”1940年,陈竹隐带思俞到成都,跟朱自清住了一年以后,回了北京。思俞自言“当时我见不到父亲,他总是很忙”。及至1946年朱自清回到北京,思俞才跟父亲集中住了一段时间,有了更多记忆。
朱思俞说,“父亲非常公正”,做事很有原则。有一件事近于极端:当初清华复校,多有建设,故而校园里常有沙堆。思俞跟年幼的妹妹拿沙子回来玩,朱自清叫两个孩子拿回去,他说:“不能动,那是公家的。”另一件事则非常令人敬佩:当时陈竹隐的一个亲戚想考大学,打算从陈竹隐这里得到朱自清出的题。“母亲知道父亲肯定不会透题”,就想办法在家里悄悄留意、寻找,“但一直没找到。”后来,陈竹隐就这件事专门问过朱自清,朱同答说:“这个不能让你们知道”。“父亲做事非常踏实,绝没有掺假的成分,这对我们影响很深,我们后来做事也都没有弄虚作假,而是踏实做事。”与这种做事的态度相应,“父亲对周围的人都非常诚恳”。
朱思俞的记忆里,父亲的性格沉稳、内敛,跟孩子们之间,“说不上有多亲密,他一直是一个有点严肃的人”。思俞有一年看唐诗,因为普通话和四川话都没有入声,他就去问父亲。“但是他只是看了我一会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过朱自清也跟思俞说过“有点意思”的话。1946年之后,一家人团圆,都很高兴。陈竹隐提议让朱自清教孩子们一点东西,比如教英语。给思俞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教我和三哥刻***章。”这项传承的爱好此后难以割舍,“直到父亲去世之后,我还在不断地刻***章”。“那时一个***章可以刻很多次,刻得不好的话就在地上抹掉”。要是某个***章被朱自清采用了,兄弟俩就会很高兴。“比如那时我刻的第十七个***章“邂逅斋”被父亲采用了,到现在我还保留着那本照刻的书。而这个“邂逅斋”是他让我刻的,那本书是他在旧书摊上买的,说明他买书时想到了我。他一直指导我们的审美观,和我们小孩的思想不一样。比如我费尽心思刻得挺规矩的,他说‘没意思’,而有时候我随便刻出来的,他说‘这个有点意思一’。
儿子眼里,朱自清淡泊。“不像闻一多那样到处慷慨激昂地演讲”。“从父亲交往的人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对***治兴趣不大的人,他只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并没有加入任何一个派”。抗战胜利后,***府发动内战,镇压民主运动。李公朴、闻一多先后遇害,朱自清震动悲愤,不顾安危,出席成都各界举行的李、闻惨案追悼大会,并报告闻一多生平事迹,随后更担任“整理闻一多先生遗著委员会”召集人。对闻氏著
作的整理出版。尽力良多。据朱思俞所说,朱闻两人,原本只能说是“普遍同事”,并不如外界所传“至交好友”。故而朱自清的这些奔走和努力,恐非出于私谊,而是基于一个有良知和判断的知识分子所看重的公义。“有人说过,闻一多是狂者,我父亲是狷介,跟介子推一样,这是很贴切的”。
受乃父影响或遗传,朱思俞尽管也走了理工路,先去学了飞机,后来转而搞计算机,届南开,最终仍然做了跟语言有关的工作。他在计算机语音识别与合成研究方面用功很深,主持过两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与中文系合作研究的语音分析软件已获***教学成果奖。
母亲照管得更多
朱自清和陈竹隐,就性格而言,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朱比较沉稳内向,陈比较活泼浪漫。《朱自清与陈竹隐》一书的作者曾评价陈竹隐:“有思想有感情有主见有个性”,爱打扮,很时尚。而朱自清跟陈竹隐的第一次见面,给陈以及陈的女伴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土老帽,土老帽;又有与前妻所生六个孩子,家累甚重。而陈竹隐其时未婚,爱好挺多。朱陈这样两个人的相识到结合,流传有一些故事。朱思俞总结说,“我想主要是(父亲)忠厚可靠。我父亲特别踏实。不做那些虚假花哨的事情。我母亲感觉比较好的。”
教授嘛,清华教授,应该“穿皮鞋”。据陈竹隐的同忆,第一次在她的生命里出场的这位朱教授,“穿一件米黄色绸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幅眼镜,显得文雅正气,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鞋,显得有些土气。回到宿舍,我的同学廖书筠笑着说:哎呀,穿一双双梁鞋,士气得很,要是我才不要呢。”
几经犹豫,最终为这个男人的才华人品所动。嫁给朱自清之后的陈竹隐,跟丈夫一起承担艰难的生活,顾不上爱美,嫌不得土了。朱思俞说:“从我懂事开始,直到父亲去世,全家都没有过过富裕日子。”几个孩子一年到头吃不上什么好饭,有一点肉就算打牙祭了。以至此后朱自清作为中文系主任的形象出现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其形象绝不比当年穿双梁鞋的时候有进步:中文系主任,当代散文大师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买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粗毛氆氇穿在身上御寒,样子有一点像传奇影片里的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
生活如此,事务繁忙,照料、教育孩子的事,就更多地落在母亲身上。朱思俞说:“回到北平后,关于我们的教育,母亲告诉过我,说我父亲多让我母亲来管我们,自己不直接说。因为抗战时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怕感情不深,效果不好。”
思俞印象里的母亲活泼坚强,一直跟书打交道。她在成都长大,曾在四川大学***书馆上班,挣些钱供家用;后来到清华大学***书馆工作。“记得在成都时,母亲工作,我和我三哥上学我母亲就没有时间管了,上、下学都是我们自己走一段乡间的路,靠我们自己。她只是不断给我们讲拐小孩、小孩掉到河里和疯狗的事,要我们特别当心。”母亲这样的担心,持续了整整六年。“她还有时会给我们讲一些有趣的知识,像有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她给我讲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故事,还背了不少滕王阁序文章的内容,因为有趣,当时我就记住了不少,后来看了原文以后就能背这篇文章,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朱思俞应该是挨过陈竹隐手板的,虽然他没有透露具体的事由。他自己说,母亲“基本不对我们进行体罚,最多也就是打手板几下”。打手板也就是大事了,“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背影之后的背影
郁达夫评价朱自清:以江北人的坚韧的头脑,写出江南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章。学术界有这样一个说法:谈现代文学不能不谈散文,谈散文不能不谈朱自清,谈朱自清的散文,不能不谈《背影》。散淡隽远,父子之情,已成范例、经典。朱自清在文中描摩自己的父亲:“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朱思俞也曾被数次问及父亲的背影。1989年8月12日,朱自清因胃病离世,身高约一米六的他,最瘦时不到40公斤。***局待明未明,贫病交加,孩子又多,不肯要美国面粉。朱思俞说,“我唯一记得的就是,他的背影很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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