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堕落天使》(Fallen Angle)是王家卫的早期电影。这部电影似乎并不讨好大众口味：情节压抑、琐碎，太多的内心旁白，太少的对白。但若细细品味每一个细节，会惊叹导演对人内心的孤独无比深入的刻画，这刻画源自对孤独者的洞悉和尊重，令人非常感动。
王家卫的电影有恋物倾向，《重庆森林》里的凤梨罐头、厨师沙拉、机票，《2046》里的房间号，这些物件以不同的表现方式成为电影中富有意义的符号。在《堕落天使》里，昭示寂寞的符号之一便是酒。
《堕落天使》的故事就像个拼***游戏，人物关系相对***。李嘉欣和黎明是其中最着力表现的一对儿。他们的关系是“拍档”。黎明是职业杀手，李嘉欣是他的线人，负责告诉黎明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下手，而黎明只负责候命行事，杀人，然后离开。
故事开始是黑白的闪回镜头：抽烟的李嘉欣坐在那里，背后是一样默默抽烟的黎明。
李嘉欣低垂着双眼，面无表情，手中夹着一支烟，指甲油颜色浓重，食指上是一枚硕大闪亮的戒指。
李嘉欣：“我们还是不是拍档?”
黎明无语。
他的旁白：“我和她合作过一百五十五个星期，今天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因为人的感情是很难控制的。所以我们一直保持距离，因为最好的拍档是不应该有感情的。”
而李嘉欣对黎明的感情却藏在冷艳的背后，是极度的隐忍和迷恋。
她会一个人乘着空荡荡的地铁，来到黎明破旧的小屋，熟练地拿房间钥匙开门，收拾他脏乱的房间。她戴着口罩，在房间里打扫卫生，四处忙碌。她打开冰箱放了几听“嘉士伯”啤酒，因为知道那是他常喝的酒，然后替他铺上干净的床单，安好了传真机。在镜子里补好鲜艳的口红，似乎掩饰自己的苍白，之后离开。
她会在家里买一样的酒，在点钞给黎明的时候，桌上赫然躺着“嘉士伯”啤酒的空罐。
黎明在家里试***、装子弹。
他的旁白：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性格，会影响他的职业。做这一行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做决定。谁该死、时间、地点，别人早就决定好了。我是个很懒的人，我喜欢人家替我安排一切。所以我需要一个拍档。
这个理由这么简单，所以黎明自始便控制了和李嘉欣的距离和感情，最好的“拍档”，最远的距离。太过理性和自控的男人是可怕的，他不让自己有真正的爱。
李嘉欣还是一如既往地为他收拾房间。然后将垃圾带走，在自己的床上贴着黎明睡过的花格床单拼命地嗅着，在床上逐一翻看黎明的杂物：酒吧的账单、喝过嘉士伯空啤酒罐、香烟、火柴盒……然后拿起黎明吸过的烟蒂，吸了起来，那么沉迷。
她去了黎明经常去的酒吧。他不在那里。她靠在电唱机上，为自己点了一首歌。夹着烟的手举过头顶，长长的发帘遮住了双眼，只露出鲜艳而绝望的红唇。电唱机的音乐低沉而迷幻：Darling，Darling，You must just like you say……
音乐中，香港的夜景光怪陆离。
李嘉欣回到了家里。格子床单上，她的黑色皮裙和网眼丝袜衬着无比完美的腿。性感到风尘的女人身体，却被自己所爱的男人拒之千里。她绝望地想象着他，和自己，那那么沉迷，压抑的欲望和想念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释放。疲倦过后的她平静地躺在床上，那般无望。
黎明决定不再做杀手了。他开始厌倦逃回家去、然后把子弹取出来的感受。他不知道怎么告诉李嘉欣。他约了李嘉欣在他常去的酒吧见面，结果，他却没去。
李嘉欣等了他一晚上，面前放着很多空酒杯和变形的啤酒罐。她俯在吧台上，一根根划着火柴，眼神定定地看着它们燃亮再灭掉，在服务员告诉她打烊了的一刻无动于衷。
她靠在酒吧外破旧的巷子墙上，微醉的样子，失落的表情却那么鲜明。她喝掉最后一口酒，把手中的空啤酒罐砸向对面的楼房。
一个人的酒，除了苦涩和无奈，还是欲醉不能的痛苦。即使醉去也没有肩膀可倚靠，酒精的作用只是暂时***自己，***那些呼之欲出的欲望，以为它们暂时会消失，却不知道不甘的心灵根本无法让人真正醉去。
黎明害怕面对她后两人距离感的破灭会影响自己的冷静。他固执地坚守原则，让她无法捉摸，折磨着她对自己一厢情愿的真心。他懂李嘉欣的细心，改变了方式，故意留下线索让她找到自己。于是独自来到酒吧，要了一杯“嘉士伯”，递了一枚硬币给吧员，告诉他：“过两天，如果有女人找我，麻烦你把这枚硬币交给她，告诉她，我的幸运号码是1818。”黎明的旁白：“1818，其实是这个酒吧点唱机里的一首歌。”
李嘉欣果然来酒吧了。坐在黎明常坐的位子上。黑白的影像中她的脸那么苍白憔悴。一杯没有动的酒放在眼前。
点唱机里传出了那首歌，痴情的女人唱腔，带着隔年的痕迹：
忘记他／等于忘掉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掉／遗失了自己。
忘记他／等于忘尽了欢喜／等于将心灵也锁住／同苦痛一起……音乐中，李嘉欣的眼神那么悲戚，被抽去了精神寄托一般颓败，头垂下去，趴在吧台上。
同样的时间，黎明和刚才在麦当劳认识的莫文蔚调情，他来到她的住处，对她说“我只想找个伴”，两人激烈缠绵，这样相互打发寂寞的伙伴可以是在街上随便“捡到”的陌生女人，也绝对不会是对自己倾慕已久的李嘉欣。
原来杀手不只会杀人，还会一点点杀死深爱自己的女人的心。
之后，黎明很久没有去那个酒吧。有天，他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听到那首《忘记他》后，便决定了，从此再不来这家店。
他的旁白为自己解释：“因为我不想听我的幸运号码：1818。但是有些事是躲不过的。我不太喜欢在日本店听流行音乐，之后，我再没去过这家日本小店。” 如果完全不在乎一个女人，又何苦如此在意这首传达拒绝之情的歌曲?又何苦要刻意躲避?只是黎明的感情已经藏在了层层坚硬冷酷的外壳下，永远不留痕迹，拒绝得那么彻底。
李嘉欣不愿意就此放弃。她在地铁过道碰到了已和黎明住在一起的莫文蔚。在两人擦身的一瞬彼此都停下脚步，疑惑而敌意地打量着对方。李嘉欣慢慢走近莫文蔚。她的旁白： “跟个人合作久了，你的习惯或多或少会受他的影响。虽然我很熟悉这种香水，可是我怎么也不习惯从别的女人身上闻到。”
她告诉莫文蔚自己很想见黎明，莫文蔚便帮黎明约了她。这两个内心纠葛的“拍档”终于见面了，在雨夜的酒吧。
画面便是电影开头一幕。
李嘉欣：“我们还是不是拍档?”
黎明不语。
他的旁白：“这个问题，我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每个人对拍档的看法不一样。在工作上，她是个很好的拍档。但她不是可以起生活的人。”
于是他说：“我想，我不会再跟你一起合作。”
李嘉欣拿烟的手微微颤抖，鲜红的指甲油闪着凄艳的光。她尽量克制着内心激烈的反应。想用自己的方式留住他。她说：“帮我最后一次忙。”
黎明的旁白：“我也不想让她太失望。我答应帮她最后一次。”
有些情感，不是爱，却有顾恤，就像黎明对李嘉欣。
于是到了当天，黎明依旧冷静地在一家餐厅喝啤酒，然后他走进了一家赌馆，拔***冲进了事先指定的房间。不料对方人手众多，一阵***林弹雨后，黎明倒在血泊之中。
死去的片刻，黎明的旁白依旧那么冷静：“做这一行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做决定。谁该死，时间、地点、别人早就决定好了。我是个很懒的人，我喜欢人家替我安排一切。最近有点不一样，我开始在替自己决定一些事情。无论是对是错，这个决定都是属于我的。”
两个都不会直接去沟通和表白的人，就是散场也如此的突兀，来不及留下只字片语。
沉默，比一切说破要苍凉许多。
冬天到了。
一家饭馆里，李嘉欣独自在吃饭，一手夹着烟，一手机械地住嘴里塞着炒面。她没有了冷艳的口红，素颜朝天，穿得很单薄，和之前的妆扮判若两人。头发蓬乱，留海用一个大卡子卡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的旁白：“今年的冬天我感觉特别长。虽然每天都吃很多东西，我仍感到冷。我已经习惯没有拍档的日子。有时我也会跟人合作。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小心，我不会再去替人铺床，检查他留下的垃圾。我比以前更相信―一最好的拍档是不应该有感情的。”
身后有人开始斗殴，李嘉欣完全不为所动，冷笑了一下。个很近的面部大特写，让她的脸在哈哈镜里一般有点扭曲。
可那一刻她的面庞仍然那么美，迎着镜头，吞咽着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即使神情如何麻木，依然无法掩饰她的美，冷漠到透明的美。
我似乎看到天使堕落的姿态，外表的麻木，内心的暗涌；外表的冷酷，内心的热诚i还有，一点点被现实撕碎的对爱的憧憬。
她曾经所有神经质的行为，她不可理喻的压抑和极端，都只因为她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孤独者，无法表白，在单恋中渐渐消耗掉了自己。
就像喝酒一样，自斟自饮，一个人的凄凉酒席，从开始到散场，都只有自己的戏，那一定是最难以入口的苦酒，李嘉欣竟然独自啜饮下去，这样的天使，令人怜惜。
只是一切都会过去。他只能成为记忆。天使折伤的羽翼，会在时间中慢慢复原，而有些人，会永远活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