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岁末倒数三天,很冷。
走出虹桥机场,上海的阳光真明媚,和两小时前的北京天壤之别。不过,我的心情愉快不起来,因为我惦记着一位老人,一位垂危的老人,他的名字叫汤晓丹。
这个名字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几乎是陌生的,可这个名字曾经影响过中国几代人。13亿老百姓中,50岁以上的应该都看过他导演的电影。当今80后、90后孩子们的父母都会说,我们是看着汤晓丹电影长大的。
汤晓丹出生于印尼华侨家庭。少年时看了《火车进站》和卓别林的默片,遂痴迷电影。他是香港有声电影创始人之一,当时在东南亚很有影响。日寇曾威逼利诱他导演***电影《香港攻略》,被他一口回绝。铮铮铁骨,民族气节,令人钦佩。
为逃避侵略者骚扰和破害,汤晓丹辗转回国,在大西南坚持抗战宣传,多次受到“特高科”的子弹恐吓,他毫不畏惧。汤晓丹生性沉默寡言,有一次日本特务上门诱降,他一言不发听其滔滔不绝一下午。当对方拿出10根金条作为请他拍戏的定金时,他站起来用《中央日报》把金条一包往特务手中一掷,然后口中只蹦出两个字:“送客!”
***了。汤晓丹喜逢人民当家作主,创作热情高涨,一连构思了几部反映大上海旧貌变新颜的作品,可却嘱他和成荫一同搞一部战争片《南征北战》,从没打过仗的汤晓丹也只有两个字回答***:“服从。”
他的名字从此和战争硝烟叠映在一起。《渡江侦察记》《红日》《祖国啊,母亲!》《傲雷・一兰》《南昌起义》《难忘的战斗》,调动过的部队可以组建几个集团***。他一个说话都没有高声的儒生,竟被誉为“银幕将***”。
四年前,冯小刚拍《集结号》。审片时,我忽然有少年时代看《南征北战》的那种莫名激动。我对小刚说:“你去上海看看汤爷爷吧,听听他的意见,汤晓丹可是中国战争电影之父啊!”
“汤爷爷”这一昵称是包括汤晓丹夫人蓝为洁在内的少数和汤晓丹熟识的人对他的昵称。冯小刚去上海做首映,带张涵予去华东医院看汤爷爷。我事先给蓝老师打了电话说明冯导一片真诚,蓝老太太告诉汤爷爷,老人家居然很激动,执意要在病员服上加件外套,梳洗一新等候比他小50岁的后生导演到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冯导演拍了战争大片,我向你敬礼。”
事后,我去看他,汤爷爷说:“《集结号》好看,不光是战争场面,后半段更好,有情。刚柔相问,柔为多,成功的保证。”
我问,如果您现在80岁,还拍战争片吗?
汤爷爷笑了:“不拍,打仗的片子不是我强项,我可以拍爱情片。从前的《天堂》,***后的《不夜城》,都不打仗,那是我拍得最好的电影。”
我很惊愕,汤爷爷说自己最优秀的作品竟然不是战争片!他长叹道:“我的电影中本来都有很美的爱情,《南征北战》中的高营长和赵玉敏,《渡江侦察记》中李连长和刘四姐,现在剪得只有一点点眉目传情了。《难忘的战斗》《祖国啊,母亲!》更惨,手都不让碰一下。”
“1981年的《南昌起义》中你不是让张小磊和李显刚在草垛上亲热了吗?”我问。
他笑了:“我那是为张艺谋,陈凯歌铺路。他们幸福,你们也幸福,什么都能拍,怎么爱都可以。”
我突发好奇:“要是您能拍爱情片,有选题吗?”
汤爷爷不假思索:“《康定情歌》。”
后来知道,抗战时他在西南生活多年,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想把当年流行的《康定小调》搬上银幕。巧了,2010春,张丕民、童刚两位领导交我任务,为甘孜自治州拍一部电影,我毫无犹豫地把片子取名《康定情歌》。影片首映前,我派片中两位青年主演蒲巴甲和袁霆去看他。他特别兴奋,双手合十对着摄像机为我们影片祝福。袁霆说,爷爷100岁,慈祥得像菩萨。
汤老确是像菩萨一样慈霭。每次回上海,我总去看他,他永远笑眯眯地招呼我。与汤老和他夫人都熟,汤爷爷和我祖父同龄,我也一直称他汤爷爷。我一去,他就拿他的日记本给我看。他说,老了,写不成文,只记流水账。
有两小则让我记忆深刻。
一曰:今日朱践耳(《唱支山歌给***听》曲作者,笔者注)的夫人来探望,送柑橘一小袋,嘱蓝为洁还礼。
二曰:今晨,孙道临走了。我站在楼口目送他。他小我11岁,不该先行。心痛……
寥寥数语,字字真情。汤爷爷的心,很柔,很软。
近十年里,汤爷爷几乎长住华东医院。大夫护士都喜欢他,都说没见过这样可亲的老人,也没见过如此好学的老人,100多岁了还学英语法语,每天背2-4个单词。去年6月,我和崔永元去看他,他说:“100年过去了,从头开始,我两岁,每天都要认新字呢……”
春节前,我从北京专程去看他。他身上插满了管子,气管也切开了。他再也无法说话。尽管他沉默无言,但我们一老一小在一起时他还是乐意聊天的。
第二天是小年夜,蓝老师给我电话:“江平,你是电影界去看汤爷爷的最后一人。他走了。弥留时,我贴在他耳边说:你安心去吧,我和你一起66年,没白活,很开心……”
蓝老师告诉我,她说完这句话,汤爷爷流泪了。她找来面巾纸给他擦拭时,汤爷爷的面庞已经开始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