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赵俪生,高昭一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9月版
本回忆录是赵俪生《篱槿堂自叙》、高昭一《回首忆当年》两书的合辑,并不是夫妇两人合写,而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其中赵俪生的《篱槿堂自叙》十几年前出版过,虽然当时出的是“节本”,但已经让不少读书人惊喜不已,主要原因也是书中臧否人物口无遮拦,读起来很“过瘾”;高昭一的《回首忆当年》是第一次公开出版,书中对夫妇二人在“反右”之后、“”之中的记述,和对家庭生活的回忆,是对《篱槿堂自叙》很好的补充。
2006年,大约是5月中旬,同事转来赵俪生先生的一篇稿子,题目叫做《从读书中历练自己对人物的评议和品味》。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赵先生的了解仅限于“好像是兰州大学的教授,搞历史的吧”,至于“中国农民战争史的开拓者”、“中国大学里历史课讲得最好的,***前是钱穆,***后是赵俪生”等,都是由这篇稿子引起对作者的好奇之后才去了解的。
稿子的开头部分写道:“从读书中,我遭遇了几个当代人物。他(她)们是,(一)刘心武(或者说周汝昌加刘心武);(二)孟小冬;(三)张中行(或者说杨沫加张中行)。现在就来说说我对他(她)们的一些评议和品味。”
这样的开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做编辑时间也不短了,还没见过哪位作者这样既大大方方又满不在乎地上来就说“我要评议某某某”,而且要评议的人物都不是无名之辈,不光是作古的,还有健在的。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两本书,有褒有贬,用了个词儿叫“言有枝叶”:“褒,是说他条理分明,虽越讲越乱,但一下子又收回来,又归了总题。贬义是说,四个字的来源是,‘天下有道,行有枝叶;天下无道,言有枝叶’,意思是光凭两片嘴皮,到头来对根本问题无所推进。”
记得当时我和同事一边看一边嘿笑不已,觉得这老先生说话真是有意思。后来又说到张中行和季羡林文章中的地区色彩:山东人有点“狂者进取”,河北人有点“狷者有所不为”。季(山东)文滔滔不绝,有时不免叫人感到说得太多,留不住嘴;张(河北)文则是伸一头,缩一头,欲说还休,欲休还说。这样的评论,初看觉得新鲜,细想确有精妙之处,文字浅近,见解犀利,令人佩服。这篇稿子写于2006年4月,第二年的11月,赵先生就去世了。
这本《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并不是夫妇两人合写,而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各写各的,然后合璧于一册。其中赵俪生的《篱槿堂自叙》十几年前出版过,虽然当时出的是“节本”,但已经让不少读书人惊喜不已,主要原因也是书中臧否人物口无遮拦,读起来很“过瘾”;高昭一的《回首忆当年》是第一次公开出版,书中对夫妇二人在“反右”之后、“”之中的记述,和对家庭生活的回忆,是对《篱槿堂自叙》很好的补充。
赵俪生1917年生于山东安丘景芝镇,17岁入清华大学外语系,同学中有***、蒋南翔、韦君宜、王瑶等。清华时期的赵俪生对于文学和***治都有很高的热情,当过清华文学会***,参加了“左联”,“一二•九”运动中扛过旗。“七七事变”后,未及毕业即赴山西抗日前线加入牺牲救国同盟会,结识牺盟会同志高昭一并结为夫妇;后因病脱离队伍,在乾州、西安等地中学任教,期间创作、翻译小说和剧本,与郑振铎、沈雁冰等书信往还。抗战胜利前后由文学转向史学,第一篇史学论文《清初山陕学者交游事迹考》很受胡适赞赏,发表在胡主编的《大公报》“文史周刊”上。1947年经姻亲傅斯年推荐聘为河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前夕北上加入华北大学,建国后一度进京入中国科学院编译局,之后又辗转东北师大、山东大学,1957年调兰州大学任教,“反右”、“”中屡经磨难。这样的人生经历,让《篱槿堂自叙》有了不少好看的故事,颇能体现作者的为人。最富有戏剧色彩、最易为读者传诵的,当属赵俪生在建国前后与成仿吾、郭沫若两位“创造社”的主将“各碰了一下头”。
1948年,赵俪生夫妇与一批进步知识分子从开封河南大学一路北上,8月到达河北正定,加入华北大学第四部(研究部)。某日,学校讨论进北平后如何接收大专院校,完成中央交给的任务。有人主张,院校教师无论年龄大小都要亲自前来报到;也有人提出,像陈寅恪那样体衰眼盲的,由亲朋代替就可以了。这时,一位副校长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无产阶级的***机关来报到,一定要亲自来,“这是个态度问题”!赵俪生觉得这话刺耳,于是他说话了:十月***后,巴甫洛夫开口闭口骂布尔什维克“匪帮”,列宁没有抓他,而是带着面包和鱼子酱去看望,等他回心转意。“这一切,我觉得值得我们大家学习”,三天后,赵俪生接到了调离通知。
1949年11月,赵俪生调到北京,在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编译局任编译,按说与院长郭沫若不会有多少接触,可赵俪生是院长、副院长学习小组的组长,被指定列席院务会议,因此有机会目睹郭老“拍着桌子”训斥吴有训和陶孟和(两位副院长)。赵俪生看不过去腹诽两句也就罢了,可他居然向人民日报社反映科学院领导的“工作作风问题”,结果碰了个软钉子,憋了一口闷气。
赵俪生和叶丁易(北师大教授)合编《光明日报》的“学术”版,叶提议赵向郭老约稿,郭老很快给了一篇,文中不点名地骂了董作宾和郭宝钧(两位考古学家,先后主持殷墟发掘)。其时董作宾已去了台湾,而郭宝钧正在科学院考古所担任研究员,赵俪生觉得不妥,就去问郭老是否改一改,“郭沫若很不客气地说:‘你们嫌不好,给我拿回来!’”这又让赵俪生憋了一口闷气,于是连写三份辞呈,直送院长秘书。第三份辞呈递上去的当天,秘书交给赵俪生一张便条,上写:“编译局编译赵俪生三次请辞,碍难再留,应予照准。郭沫若。”
这两件“逸事”把赵俪生的个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人生走向。赵俪生在1987年的《游美日记》中说,自己“一生最吃亏的地方就在于不会‘来事儿’”,“这才是我一生到处碰壁的最根本的原因”。读完这本回忆录,我的感受是:人际关系固然重要,但还不是决定赵俪生一生命运的根本原因。
《篱槿堂自叙》里,赵俪生不止一次地说自己“是一个先天地具有自由主义气质的人”;高昭一在《回首忆当年》中也说“俪生是个天生的自由主义者”。这种自由主义气质,与“五四”的时代精神有关,而其中的率性纵情、蔑视权贵,更与魏晋风度相通。另外一方面,与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赵俪生身上也从不缺少儒家入世兼济的热情。如他自己所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对儒家有80%的好感,对道家和佛家也有70%的喜欢。”问题是,自由主义的魏晋风度与儒家济世的***治热情可以兼容于个人的精神世界,却难以并行于现实的秩序之中。何去何从?
赵俪生的选择是企***二者得兼。如果抛开是非,只谈利害,可以说:在对***治欲迎还拒、欲拒还迎的矛盾心态中进退失据,才是他一生屡遭挫折的“最根本的原因”。
(作者为《光明日报》读书版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