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只要老家那边有事,铁定了是红白喜事。父母只要放下那边的电话,立马就会来电话通知我,每次都说得郑重,说得急促。尤其是白喜事,父母更是千叮万嘱,要我千方百计地向领导请假,跟着他们一同回去吊丧。父母说,再大的事,也没有这样的事大,当大事哩。父母说,他们都是你的长辈,在生,忙来忙去,愁东愁西,挂这念那,难得安生,总算入土为安了;一个个,生前都冷冷清清,过得不易,走的时候,也该热热闹闹一下,大家总得送送才好。我记得,这些年,我和父母就一起回去正正式式送过晚爷爷,晚奶奶,大伯,三伯,七叔,八叔……
这回,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大娘又走了。父母清早告诉我,我们又是匆忙往老家赶。冰雪地冻,挡不住这场死亡的盛宴,浇不灭凡夫俗子向死而生的热度。一向冷清的小山村,腾空闹出一天一地的声响;一世无声无息无名寂寂的大娘,立马在方圆十里都有了名声。一路上,看着我们举着花圈,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要问一句:是去善塘铺里吧。哎呀,蛮闹热哩!七个崽女,一大家子人,崽崽女女、孙儿孙郎都开着小车,屁股后面冒青烟。人活一世,也算值了……
我最先见到的是后彪哥,一下倒没认出来。后彪哥却认出了我,恁怪我咋不认得他了。我有些窘,究竟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他一向很少回家,跟村子里的人也不太亲近,脾气大,性子又急。但我还是很不好意思,接过他的烟,随他在灶屋里一起烤火。我一边用铁钳夹着柴火一把一把送进灶膛里,一边尽力回忆起儿时的趣事。在我的印象中,后彪哥讲话做事一向利索,无论做什么都是冲在最前头。那时,队里每到快过年的几天,总要干塘捉鱼、分鱼,让大伙儿感受浓浓的年味儿。当然,每回,要等大鱼起完后,才准我们这些细把戏下塘捉一些漏网之鱼和小鱼虾。这个时候,尽管冷得人直哆嗦,后彪哥却扑通一声第一个下到塘中央,双手挥舞着,只几下,从泥水里就捉出一条大鱼,又几下,又一条大鱼,白哗哗地,欢快地,鱼在他的手上活蹦乱跳,就是无法逃脱。他随手一抛,白晃晃的鱼儿落在了塘坎上,沾了一身土,打着滚,跳得欢,前行着。后彪哥的小妹赶忙提篮去追,一路上摔了几次,踉跄着,一个身子往前一扑,全扑了上去,终是捉住了白得晃眼的一片,笑得大家前呼后拥。等我们回过神来,一个个,拿的拿捞把,抄网的抄网,用纂的用纂,还有的甚至用竹畚箕、小水桶,忙得热火朝天,到头来也只弄得一些鲫鱼、条条鱼、漂漂浪、泥鳅、虾米、田螺、田蚌。这时,后彪哥早已上到塘坎上,洗净了手上脚上的泥,和他的小妹并排走着,一人伸出一只手,两人提着沉沉的一篮子,一路吹着口哨骄傲地得胜回朝,走时,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我本来想问后彪哥儿时捉鱼的事,话到嘴边,竟一时语塞,只一个劲儿看着灶膛里的火呼呼地笑旺。他是八叔的儿子,八叔是我们当时的大队学校里两个民办教师之一,也因此从小给了后彪哥一些优越,也让他自小就有一番争强好胜的个性,什么事都想搞个赢的。却偏偏是,他父亲手把手教的书,他的成绩却不如我们,这让八叔和后彪哥很没面子。直到我离开老家,后彪哥很少主动和我搭讪。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今日,我才有所意识。而今天,后彪哥却一脸真诚平和地看着我,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叹了一句:我们这些弟兄,一个个,不晓得说老就老了……就是这么一句话,让我和后彪哥的内心无限地亲近。是的,我在后字辈兄弟中排行第十,老大后龙哥已做了六十大寿,一个个已不再年轻,一个个都挑起了家的重担,沉稳、平凡了许多。我自过了四十岁,立马感到自己老了许多,身心疲惫,真的好累,什么事情也不想争个强弱,赌个输赢了。后彪哥呢,想必跟我一样,也许比我更是疲惫不堪。他这二十多年,听父母讲,也很是不易,一个人在外面跑运输,起早摸黑,“白加黑”是常有的事。自八叔过世后,两个妹妹出嫁,孝敬八娘,抚养两个孩子,都是他一个人挑在肩上。父母说,还好,后彪性子急是急,二十来年愣是没出过事。我问后彪哥:跑运输多久了?还过得惯吧。后彪哥却显得很平和,说,二十七个年头了,习惯了。我望着一脸黑瘦老气的后彪哥,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语词,只是啧啧地称叹。他也望着我,说,老弟,写文章也费心得很,你看你比我小,头发早早地秃了,也要悠着点。灶膛里的火苗忽一下蹿得老高,照得一世界亮堂了许多,我俩的脸被照得通红一片,我和后彪哥相视而笑,内心里却感触许多。
后彪哥说,有时间,兄弟们多聚聚。我说,应当,应当呀。大家何尝不知道,人生就是一部聚散离合的戏剧,有聚有散,聚散却总是令人不舍,聚散总是让人感伤。我们一个个都行走在路上,走在一条早已不是长满青草的路上,走在一条看似平整却处处充满陷阱和险境的大道上。后彪哥告诉我,对门院子里双庆佬的老弟在那边“混水摸鱼”,被判了好几年……谁又能预料,平静过后是风暴,就如在波涛汹涌的海平面上,往往杂七竖八漂着咸白肚皮的鱼儿,令人不寒而栗。我知道,后彪哥的大女儿在湖南财经学院正读着大学,小儿子也读着高中,家里的开销不会小,他还是会开着他的大卡车跑运输,他还是会攒起十二份的心劲。但是,一听到媒体上报道交通事故,我的脑海里每每闪现后彪哥和他的运输大卡车,我无由地后怕。我劝后彪哥开车还是要慢一点,最好能早一点歇下来,最好能换一个稳当一点的活儿。他说,跑运输,累是累点,挣钱还不错。他说,有一天实在开不动了,才会歇下来。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默默地祝我的兄弟一路顺畅,祈求八叔保佑他的儿子一生好运,但愿我们内心深处的鱼儿,游得欢,如鱼得水,冷暖自知,善待自己。我无由地想到鱼。据说,鱼是一种最不知疲倦的动物,它生活在水中,何曾合过眼?即使死了,鱼也不会合眼。也有人告诉我,鱼的记忆只有几秒钟,它不记得自己的苦和累,自己游过的旧地方,一会儿又变成了新的天地,所以鱼永远是快乐的。
后彪哥说,你在灶屋里烤着火,我要出去看看。他怕老大喝高了酒,发火打人。老大后龙哥是大娘的长子,也是我们一班后字辈的老大哥。他一生守在土地上,从没有走出去,儿子国峰这些年在广州包工程发了财,想让他去当老太爷,他也不愿去。他说他一辈子的劳苦命,“老爷生活”不习惯,他坐不习惯那“屎壳郎”车,他也不习惯那边甜生生的伙食。他在家里,一日三餐温着小酒壶,喝上两杯小米酒,嚼几个尖尖的红辣椒,他的脑门就会出汗,他的印堂就会发亮。然后,他就要背着双手去田垅里走走看看,他就要去后山深处摸摸他栽下的树木,他甚至还要去水库边坐上老半天,看水面银光闪闪,看风从山口吹过来。后升哥是他的三弟,大娘过世了,他昨天总算回来了。一上桌,喝了一口酒,后龙大哥就来气,要骟他三弟后升的耳巴子,要后升跪在娘的棺材前认罪。这些年,后升哥一直在外,大娘的赡养费一直不肯出,最让后龙大哥生气的事,大娘卧病在床数月,后升哥也没有回家看过一次。后龙大哥吼叫着,要打死后升这个不孝的!这会儿,大伙儿都劝着后升,后升也许感到有愧,不敢回话,低着头。德生叔说,都不要吵了,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你们七子妹,三一三十一,风风光光盛葬了老娘才是大事。这一说,后升哥第一次把该出的钱拿了出来。我不知道,后升哥到底在“南边”搞得如何?但他这样,究竟在老家是抬不起头的,逢人便要矮三分。后升哥在老家,应该是最早出去打工的,文化水平也算最高的。他们都讲后升就是胆子太小,小心谨慎惯了,总是出不了头,也不敢一个人单干,三十多年了,干得紧巴,聊以糊口。后龙大哥的儿子国峰对三叔很是不屑一顾,他说他的三叔,像一个漂漂浪(一条细小的鱼),在水面上叭水呷,叭出叭进,又如何养得大?要么,沉到深水中;要么,深入到大海里,才会养成一条大鱼。其实,国峰最初出道,也是在他的三叔后升身边,只是没有多久,他就另起炉灶,单干大干起来。“不管鱼大鱼小,都是吃家乡的水草长大,时不时要游回来看看。”我有一年,回老家,去看了大病中的大娘,大娘没头没脑地说起这句话。现在,我忽然觉得,这话是对后升哥说的。想必她思儿心切,没有一天不念叨着。谁都知道,再不济,哪个儿子不是娘的心头肉?大娘走了,后升哥不几日也就走了。我想的是,他还会游回来吗?老家流传着一句老话,家乡水好养鱼,故里春多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