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我就不喜欢我妈。谁要说我长得像她,我就使劲地朝人家翻白眼。其实我妈也不喜欢我。她对感情这种东西嗤之以鼻,而且我的性格完全不像她。我眼窝子浅,动不动就流泪。正是这点,让我妈深恶痛绝。在我印象里,她从来不哭。我爸酒醉后跌在院子里,送到医院就没气了,她也没哭。我倒哭了几晚上,还被她揪了耳朵骂哭哭哭,就知道哭,烦死人!从此我不再叫她妈,有什么话就尽量简单地说,称呼全省了。妈也不在乎,说她对感情嗤之以鼻,虽然在这个小城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对人民币的热爱远远超过了对我的爱。
我们一直住在一条叫老街的街上。这条街住的都是些没工作的人家,一部分人靠做各种生意发家致富,另一部分人就成天打牌赌钱过日子,男孩子女孩子都不乐意读书,父母也睁只眼闭只眼。我妈不让我跟他们玩,她要求我十一点放学,十一点二十一定要到家门口,中途哪怕耽搁一分钟我就会挨骂。她骂人的本事很厉害,在老街家喻户晓。有一次她被人拉着去打了一场麻将,一天下来输了一百多,她只是个卖豆腐的,这点钱够她卖上几天了。她在这条街住了二十年,知道许多街坊打牌时靠踩脚来赢别人的钱,但她没想到,这脚连她也不放过。她站起来哗地就掀了人家的桌子,然后站在街道中央开始骂,从傍晚骂到暮色深沉,直到那人偷偷托了人,还了她的钱,她才雄赳赳地回了家。从此,她的名气大起来。当然,她再也没玩过麻将。
我稍懂事后,给她总结了两个特点:第一,心肠硬――不会哭的人嘛,当然心肠硬;第二,凶――那么能骂的人,不是凶是什么。
我为此感到羞耻。我羡慕班上的女同学,她们的母亲都穿漂亮的裙子,一说话就微笑,亲亲热热地唤自己女儿宝贝,女儿那么大了还要拥抱。
我妈,印象里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
有一次写作文,老师说一定要写“我的妈妈”。我就凭想象写了一个美好的妈妈,又斯文又高雅,穿高跟鞋,不说粗话,从来不会在街上擤鼻涕。
作文本发下来我偷偷收好,怕她看见。结果她还是看见了。她死盯着我看,像是要把我吃掉。她大声吼,有本事你自己找个妈去吗上去!觉得谁好就去叫谁妈!
我头一扭就回房去,砰地关上门。她站在客厅,开始骂。骂老天不长眼,骂她死去的老公没本事,骂女儿不像话,骂自己命苦。有那么一刹那,我担心她会骂着骂着就哭起来,结果没有。骂痛快了,她就到厨房照看做豆腐的豆子去了。
二
高中的时候,我早恋了。我妈当然不知道。旧农贸市场要拆迁,她的摊铺一下子没了着落,她为这事愁得不得了。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去客厅找水喝,看到她在昏暗的灯下盯着存折看,嘴里念念有词。一看到我,就骂:什么臭习惯,半夜老是起来喝水。我不理她,她又骂:成天摆着个脸,哭丧啊你!我快要走进房里了,她提高了声音继续骂:要考不上大学你就摆摊去!别想老娘再供你复读!
我不想读书了。我早就不想读了。我天天和小男朋友厮混在一起,去游戏厅玩游戏。
我妈找来那天,正值圩日.街上人山人海。她一手揪着我,一手揪着男孩,站在街上颤抖着声音骂:你要不要脸,你才几岁,就学人家勾引男人了?啊?老娘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不读,你偏要学贱是不是?还有你,你是哪家的野种?走,上你家去,今天我要跟你妈说个清楚!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就聚集过来。
我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我咬着嘴唇不求饶,男孩脸色惨白,说:阿姨,不关我的事,是小朵老来找我!我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看向男孩,他拼命地挣开我妈的手,看也不看我,一溜烟地跑掉了。我的心和我的自尊一样,一下全跌碎下来。
被我妈拖拉着回了家,她让我站在父亲的灵位前反省,我不做声,默默地流泪。她气极,拎起一只鞋子砸过来,我怎么就生了个你这么不争气的东西!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她坐在沙发上骂了整整一夜,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我坐在她面前,从始至终流着泪。天亮时,她骂累了,我对她残余的感情也消耗尽了。男孩很快地转了学。我意识到唯有考上大学才能远离我妈,于是,发狠地用功起来。
高考那些天,是我们家最安静的日子。我妈连脚步也放轻了。我听说,她天天到工商部门去骂人,一副得不到摊子不罢休的情形。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杀了只鸡。我以为是为了庆祝我成为大学生。没想到她喜滋滋地在饭桌上自言自语,呀,今天总算拿到摊铺了。我一下子没了胃口。她夹块鸡肉给我,我走到厨房,夹出来扔垃圾篓里;
她洗碗的时候发现了,冲出来要骂我,许是突然发现我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又也许是我冷冷的目光让她不敢轻举妄动了,她讪讪地走回了厨房。
三
大学四年,我回过两次家。没打过电话没写过信。唯一联系我和她的,是每月按时抵达的汇款单。
大学毕业我留在了市里,距离她有一小时的车程,但我总以工作忙为借口,拒不回去看她。她也不来看我。偶尔会托人带点新鲜的黄豆来。她仍然在卖豆腐。虽然如今是我按时给她寄去生活费。不久我恋爱了,男友十分体贴。温暖的爱情让我一贯尖锐的心渐趋平缓下来。我想起她,突然有点担心这些年来,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好。我有点难过,我们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为什么却势如水火?
周末的时候,男友坚持要去看看我妈。他在车上对我说,你妈一个人把你抚养成人,真不容易啊。
我愣住了。我怎么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从来没有理解过她的艰难,从来没有体谅过她的艰辛。我甚至对她满怀怨怼,觉得她欠我,非常非常多。
再次走进老街时,从前的老房子都成了一片瓦砾,推土机、拖拉机、戴安全帽的工人布满了这条昔日繁华的街道。听过往行人的议论,这里要兴建步行街,所有旧房一律拆迁。
远远地,就看见了我家那低矮的红房子。在一片废墟中,那房子显得特别突兀。我看到了我妈,正叉着腰,气昂昂地站在工作人员面前,怒发冲冠地骂着:什么***府啊,什么为民爱民啊,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你们说拆就拆,给那点钱,打发叫花子啊。我就不搬!今天谁敢拆我家房子,我跟他拼了!
那工人不耐烦了,使劲推她到一边,说,你这老太婆怎么这么哆嗦!他挥挥手,让推土机跟上来。我妈急了,跑到房子前。霍地躺下了,嘴里还在骂:你个天打雷劈的,你打老人家,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们今天就碾死我!
我愣愣地看着妈,她的头发明显地发白了,她躺在地上,那么羸弱,那么苍老。那工人上前一步,要拉她。我急忙大叫一声:干什么!不许欺负我妈!我走得太急,竟然拌倒了。我妈听到我的声音。愣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直扑到我身边,问,小朵,摔着了没?
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粗糙僵硬。正是这双手,卖了二十几年的豆腐,才有了我的今天。突然眼泪就下来了。她眨着眼睛,骂,你这死丫头,
摔一下就哭,有什么好哭的!
四
老房子还是拆了。我妈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了补偿款,骂我,就你没用,人家说几句好话,就什么都答应了。
我不跟她争。我偷偷跟男友说,我妈没文化,有点粗鲁,你别介意。他惊讶地说,没有啊,很亲切呢。他租了辆小货车,帮着把我妈的东西搬到我租的小屋子,安慰我妈,以后我们买了大房子就会舒服多了。我妈又骂开了,臭小子一个月那么点钱,拿什么买房子啊。别光懂得骗我女儿开心!
我瞪她一眼。她又骂,真是女儿不由娘!还没嫁呢,胳膊就往外扭了,早知道一生下来就掐死算了。一边骂,一边小心翼翼地掏出本存折,递给我,小朵,这些钱呢,是妈这些年攒下来的,还有老房子的补偿款,你拿着,去看套房子。你们都住在一起了,再不买房子结婚像什么话!你少招我骂你!
和男友领结婚证那天,我妈特地买了只鸡,在饭桌上夹了只鸡腿给他,警告他,做人要老实,对老婆要忠诚,工作要努力,还有啊,以后生男生女都一样!
老公笑着一一答应。我低头吃饭.眼眶又挤满了泪水。我妈说:小朵,你这毛病老是改不了,动不动就哭。
我还是不跟她争。她一天天地老了,我看着心惊,突然担心有一天她会没了力气再骂我。我愿意她总这样,精神百倍地骂我。她样样看不惯我,样样骂我,是因为她对我期待太多,这一点,在我怀孕后,我理解得更为深刻了。
我跟她说,我要生了孩子,一定不骂他。她看着我,神情有点伤感,说,小朵,你怪妈妈呀。我说,现在不怪了。她叹口气说,咱家就咱两个女人,妈要是不凶点,怎么活过来。我天天悬着一颗心,怕哪天不骂你你就会学坏。
我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多,她买来许多线头布块,要给外孙缝衣服。我有心让她别那么辛苦,又怕去劝了只是讨骂,也就算了。
孩子出生时,我在产床上疼得大哭大叫,我妈把手塞到我嘴里,一迭声地说,痛了就咬口痛了就咬口!见我痛的死去活来,我妈抓着我的手,突然就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她一直哭一直哭,孩子生出来了,她还在哭。扑到我床边来,泪眼婆娑。我看着她,轻声说,妈妈,别哭。
她哭得更凶了。我忍不住也跟着哭了。她边哭边骂我,死妮子,不许哭。刚生了孩子不许哭,以后眼睛会痛!
那么好吧妈妈,我们都别哭,以后,我们都要幸福快乐地微笑着过完一生。这次你不许骂我,你要乖乖地回答我,好。
摘自《女友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