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于元和七年(812)2月由职方员外郎左迁国子监博士,元和八年(813)3月改官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而《进学解》中“诸生”之一有谓“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可见此文作于元和八年(813)二三月间。这一年,作者46岁。此前韩愈为官并不顺利,或一再为人谗害,或数次遭到贬黜,故“作《进学解》以自谕”。史载时相读其文即改任其职,所谓“(韩愈)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谕,执***(时宰相为李吉甫、李绛和武元衡)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新唐书・韩愈传》)。
《进学解》几乎全是“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但作者出语巧妙,颇具艺术匠心。茅坤就说:“此韩公正正之旗、常常之阵也。其主意专在宰相。盖大材小用,不能无憾。而以怨怼无聊之辞托之人,自咎自责之辞托之己,最得体。”(《唐宋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十)茅坤认为,韩愈作《进学解》,是在发牢骚,是在为黜官大材小用鸣不平,许多话都是说给宰相听的。这一看法大体符合韩愈写作此文的动机。而说文章“以怨怼无聊之辞托之人,自咎自责之辞托之己”也基本上道出了此文的写作特点。要点明的是,无论是“人”之“怨怼无聊之辞”,还是“己”之“自咎自责之辞”,都是作者韩愈“感激怨怼’’的牢骚语,是他自炫其学、自夸其才、自道其为人、自述其困穷的真心话。
此文构思的奇特表现在作者抒发累被摈黜、大材小用的牢骚,全借师生问答的形式说出,而问答的设置又极富诙诡情趣:国子先生谆谆教诲诸生,学生振振有词地反驳先生,先生再以自咎自责的态度,平心静气地加以解释。而反驳也好,解释也好,都说得酣畅淋漓。
文章结构简单,仅有三段,但各段行文自有特色,值得细说。前已言及,此文构思时是以一具有诙诡情趣的故事情节作为结构其文的线索的,故三段文字环环相扣,钩连紧密。首段写国子先生以进学之道教诲诸生,实对中段、末段所写师生驳、解内容有引发作用,故所写先生训词极为简要,且有很强的针对l生。训词要点有三:一是讲诸生要努力学习,所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二是讲诸生要谨慎行事,所谓“行成于思而毁于随”;三是讲当前国家形势大好,君圣相贤,法规健全,而***府十分重视用贤才,诸生不要担心官吏看不清楚自己的才能,也不要担心他们用人不公。显然,三要点中,第一点是直接说如何进学(使学业进步);第二点是因说到学业而言及行事;第三点是要诸生解除顾虑,唯“业精”、“行成”是求。就文章结构而言,这第三点十分重要。正是因为有这层意思,才引起一位太学生的反驳,使得文势大开。试想,如果没有第三点,让国子先生絮絮叨叨地对如何“业精”、“行成”作“理论发挥”,那文章的波澜恐怕就难以生成了。
中段的主体部分全是驳词,系听讲的某一弟子所言。驳词的写法有三个特点。一是驳词内容针对韩愈训词要点而发,意谓先生可谓“业精”、“行成”,现实境遇却是才不见用,动辄得咎。具体说,谓其“业精”,则说到“先生之业,可谓勤矣”、“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谓其“行成”,则说到“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谓其现实处境狼狈,则言其被谗、黜官之事和生活窘迫之状。使得前后相比,反差极大,足证先生之言的不可信。二是说先生“业精”、“行成”及处境狼狈事,皆详言尽言,铺陈渲染,以至夸张、形容。如说“业精”、“行成”,不但从四方面分而言之,构成呈排比形式的四小段,而且在每一小段选用对句,细言其事。像“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一段,就不但写出先生读书的勤奋,还写出他读书的范围、读书的态度和读书的方法。“沉浸酞郁”一段,也是详细说到他如何吸收先秦、西汉文章艺术特长而勤于写作的故事,一口气列出十来种文献艺术上的特点。至于说先生今日的狼狈处境,更是细加形容,展开来说。如此详尽言之,目的是把先生之才说够,把先生动辄得咎和因黜而困的现实遭遇说透。又,作者构思其文,安排弟子作驳,本来就有借其口极称先生之才、极言先生之困而泄作者之愤的用意,他说得愈充分,就愈能见出作者的不平。所以文中驳词的主体部分,由叙议结合、容量极大的长句所构成的排比句组成,而每一长句都是文势有开有合,顿跌有致。故连作排比,既能铺陈其事,又能以气运词,以至出语含怒带愤,感彩很浓。三是中段写弟子反驳先生,驳词所用语气极合弟子身份,因而出语自然。文中弟子反驳先生的第一句“导入语”便是“先生欺余哉”,一张口就对先生训辞所言作了否定,而且是带着激愤情绪作出的否定,这一否定,一方面对下作反驳,有引发作用,另一方面又为下作反驳,用不平语气对先生大材小用、累受摈黜一一道来定了调子。而说“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显然有交代弟子何以对先生知之甚多的原因,同时也是在为弟子何以说“先生欺余哉”摆证据。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先生欺余哉”之前,因为那样就会淡化弟子反驳时的情绪,会影响到驳词语言的节奏和气势,不利于显露弟子的个性特征。驳词中有助于显示弟子个性特征的,还有他最后说的“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一句。这句话是反驳先生,但指责中含讥嘲语气,与开头说“先生欺余哉”,都表现出弟子为人单纯、正直、爽快和略显执拗的性格特征。作者写出弟子的这些为人特点,再写他的逞性腾说、罗列事实以作反驳,就显得自然、合理,同时也更能显出学生所说事情的真实性。
末段是先生对弟子所作反驳的解释,句句皆为自咎自责之词。意谓自己“学”、“言”、“文”、“行”全不足道,“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就够幸运了,“动而得谤”、“投闲置散”正是应有的结果,怎么能埋怨宰相不重用自己呢?行文则分三层意思说来。一说“校短量长,唯器是适”乃宰相用人之方;二说孟轲、荀卿“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尚且不遇于世;三说自己学、言、文、行样样不足,应安于现状,不该作非分之想。三层意思的表述,其写法和功用都不一样。说“宰相之方”,实由说“匠氏之工”、“医师之良”引出,是用匠氏、医师比喻宰相,把宰相用人之术说得形象、生动。而文中用排比句式曲折道来,不但对宰相用人之术的特点有强调作用,还表现出先生解释时平心静气、自咎自责的诚恳态度。后者显然和弟子反驳时语带怒气不同。又从文章结构着眼,解词先正面说出“宰相之方”,是为最后讲不应该指责宰相用人不公预作前提。末句“是所谓诘匠氏”云云,实以“匠氏”、“医师”代指宰相,正和前言“宰相之方”三句呼应。而说自己应安于现状、不应指责宰相的理由也是从远处道来。即先说孟、荀不遇于世,再讲自己遭遇理应如此。说孟、说荀都是有叙有议,说自己更是详言其不才、细言其不幸、反复声言其不怨。和中段借弟子驳词称扬作者才高而为其鸣不平一样,末段写先生作解自咎自责而不怨,也是在替作者发牢骚,只是方法不同,前者是直接称扬其才而言其不应累受摈黜,后者是以抑为扬,不说不遇之悲,胜言不遇之悲。如说孟、荀“优入圣域”云云,就有自我标榜之意;而说“投闲置散,乃分之宜”云云,分明是反话正说,内含怨气。
韩愈《进学解》构思的巧妙,除借他人之口扬其才、吐其怨而精心编写驳词、解词以外,还表现在对引出师生问答的极富戏剧性的情节安排上。如文中写国子先生早晨进入太学,招集诸生听他讲如何进学、行事的道理,话未说完,不意队列中有个学生连连发笑,居然振振有词地以先生为例对先生的教诲一一加以反驳。于是先生就要他出列上前,然后指着学馆屋宇对他由近及远地加以解释。就这样用一个师生辩论的故事,把作者怀才不遇的怨愤说了个痛快。其构思之妙,或如林纾所说:“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为之发泄,为之不平,极口肆詈,然后制为答词。引圣贤之不遇时为解。说到极谦退处,愈显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乐天安命而已……文不过一问一答,而啼笑横生,庄谐间作。文心之狡狯,叹观止矣。”(《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
说到《进学解》以问答方式结构其文,人们常将它与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同论,其实有同有不同。同的是三文均是作者自譬自解以抒愤郁。不同的是,《答客难》、《解嘲》“皆以时势不同立论”,而《进学解》则“靠定自身发挥”(钱基博《韩愈志・韩集籀读录》),以称说己事为主要内容。此外,三者文风也不一样,《答客难》恣肆宏放,颇有战国时代纵横家说辞的风格;《解嘲》铺陈排比,且多对句,辞赋风格显著。《进学解》也用铺陈、排比手法,造句也有大体相对的偶句,有些句子还有韵脚相连,故有人说它是辞赋体,也有人说“《进学解》之为骈,盖亦有意而为之者”(姜书阁《骈文史论》),其实,它只是参用辞赋、骈体句法,基本形态仍是散文。亦如林纾所言:“昌黎所长在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彩,风采遂焕然于外。”(《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
(吴小林编著,《唐宋家文品读辞典》上卷,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