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注释
①密州:地名,今山东诸城市。
②聊:姑且,暂且。
③黄:猎狗;苍:苍鹰。
④锦帽貂裘:头戴锦缎帽身穿貂鼠皮衣的人
⑤千骑:人马多;平冈:低小的山冈
⑥会:将要
⑦天狼:星名,主侵略,这里指辽夏。
赏析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
出生于文学氛围浓郁的家庭,其父苏洵,其弟苏辙,均才华横溢,合称“三苏”。人杰地灵再加上家庭环境耳濡目染以及他本人的敏而好学,使我们领略到这样一位前继古人后启来者的文学大师的形象。
从盛唐到大宋,文才辈出,乃文化竞相繁丽的一个时期。历览宋代卷轶浩繁的书册,独领者,当属东坡。透过大宋的风风雨雨,在斑驳城墙的一隅里,我们仿佛仍可望见苏子的身影,高冠阔服,长髯朗目,天上明月,山间清风,人间悲喜,一切俱揽怀中,汇至心头,倾注笔端,于是挥洒简便具有了神来之笔。
此词作于熙年八年(1075年)十月,记录了与官员会猎之事。刘熙载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一场简单的会猎事写得大有磅礴冲天之势。“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胡寅《题洒边词》)适于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高歌之读来确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水调歌头・快哉亭作》)的淋漓酣畅之感。
全词的感情积淀在一个“狂”字,贯注于雄厚深劲的笔力之中,极尽雄浑跌宕之妙,在那些缠绵悱恻之词外,另辟新境。既有少年的凌云壮志,又有气冲云霄之势,溢于言表。点出一词之眼“狂”,后文再加以勾勒渲染,积于内然后才能挥发之于外。
词的上片写会猎之景,声势显赫壮大。“黄”和“苍”分别指代猎犬和苍鹰。以色代物,色彩鲜明可观可感。同样“锦帽貂裘”则是以衣饰指代人。“左牵黄,右擎苍”突出词人从容不迫,昂然之势如同沙场的将士一样,成竹在胸,正所谓“笔未到气已吞”。另外,“擎”字用得恰到好处,擎即举也,然“擎”却使动作主体具备了昂首阔步、顶天立地之感。“千骑卷平冈”,如同狂风一般从小山冈上奔腾席卷而过,“卷”一词最为妥贴传神,既有速度之疾,风驰电掣一般,又有人马之众,浩浩荡荡。
如果说前文展开的是一个“面”,那么“为报……”。则是集中到一个点上对文字进行工笔描摹。太守一出场,百姓倾城出动,前呼后拥,这也从侧面说明太守深得民心,在百姓心中有着不平凡的威望。为报答全城百姓的热情,太守亲为射虎。太守的镇定自若,胆魄过人,武艺超群则可一览无余。因此这一部分的描写,收到的效果是多重的,可谓一石多鸟。太守即是作者本人,未直接赞美,感情略为内敛,因而避免了夸耀之嫌,一位亲近民众的官员形象立即显山露水了。
紧承上一片,下片也是“狂”的一个表现,但笔调主要集中在理想抱负上。
酒酣之后,力量更添千钧,雄心便喷薄而出。下片之中展现了由猎场催发,烈酒酝酿出一腔报国的赤子真心。从酒中引发的“狂”颇具诗仙李白遗风。即使两鬓染霜,也无妨碍,先抑后扬,起伏顿挫。宝刀未老,尤可一试。正如他在《和子由苦寒见寄》中所言“千斤买战马,百宝妆刀缳。”一样的掷地有声。并且巧妙运用典故,以魏尚自比,希望朝廷能赦己之过,重新委以重任,用“何日”进行发问,是问朝廷?问苍天?还是自问?不得而知!无疑,收到的答案与“把酒问青天”一样,只能是一片寂寞无语。然而不管得到的答案如何,其中终归蕴含了心情的急切,志向的坚定与渴望。这一问对全文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也将感情提升到一个高度。让读者感受到一位谪居期间的文人位卑仍不忘忧国并且矢志不渝,不过表面的苍劲掩饰不住的是内心的炎凉,更让人握住了满把的辛酸而又难以言喻之感。寥寥几笔,感情却是错综复杂的。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结尾并未大书特书如何施展身手,而是转笔而下展示了一位英姿勃发的豪杰之士,情到意显,水落而石出。这样一个形象不正是他内心的外在显现吗?“满月”写出壮士的力度,同时渗透出对外敌的憎恨。一个“望”字,目极千里之外,蕴含了难以泯灭的理想信念,专注持久。“刚”和“力”的美感毕现。“满月”一词又使这一美感不致生硬僵持,糅合了些许柔美和韧性于其中,从而获得一定的美学意义,即他自己自评时所说的“刚健含婀娜”。
通读全篇,气势贯穿始终,似乎一气呵成,如万丈悬瀑,奔腾而下,一泻千里,大有淋漓痛快之感。综合苏轼当时处境可知道,时处王安石变法时期,以司马光为首的旧***与新***之间发生尖锐冲突,苏轼敢于直言新法实施过程中的弊端,也卷入这场是非漩涡,遂去城离京,外任密州,这首词就创作在该时期。身如不系之舟,坎坷失意,报国无门。词中“聊”意为暂且,似乎笔下所抒之“狂”与年龄不相宜,实质上他在饱受打击之后,感到老之将至,但***暮年,壮心不已。感情外泄如风雨骤至,勇往直前,有着儒家“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狂”与“鬓微霜”对比衬托相得益彰,抹去“狂”表面放浪形骸的浮躁,赋予更深刻的内涵,耐人寻味,令人感喟不已,值得后世借鉴。
对比赏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慷慨陈辞不同,这是一首悼亡词,尽管这类词在苏轼词中为数不多,但仅此―例却可敌倒百家。有婉约词的味道,可又断不同于那些红袖飘飘的浅唱低吟,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体制。写得婉约动人,情致绵邈,让读者无不为之动容。因此可见,东坡不仅才华绝代,还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
苏轼前妻王弗,生前贤良温顺,知书达礼,与苏轼更是伉俪情深,王弗逝后十年,忽遇之梦中相逢,感怀至深,因作此词,以寄哀思。
如果说前一首词可视为天上的繁星,光芒四射,那么这首词则可视为人间的万家灯火,别具人情味,正体现了“词以情胜”这一特点。前一首典故运用自如,才情迸发,词采斐然。后一首语言浅近直白,音韵和谐,如诉家常。两词各有千秋,只有铸词高手方能如此。
该词上片写对亡妻的思念,属于抒写现实。
“十年生死两茫茫”既有对时光飞逝的嗟叹,又有阴阳两隔的惆怅,饱含挚意深情,感人至深。“两”突出这种感觉是夫妻双方彼此共有的,说明逝去的妻子和他有着相通的心境。这在笔法上师承杜甫的《月夜》,两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写自己的思念同时将笔锋转向对方,推想对方的内心世界,实质上更凸显了词人念之深、思之切。“不思量,自难忘”即使不去想她,往事也会在某个瞬间涌至心头,挥之不去,这种思念可谓无孔不入,因而这份感情就愈加鲜明。“千里孤坟”当时王弗坟在故乡眉州,而苏轼出任密州,两地相隔千里之外,怎奈何山长水远,即使想去祭奠也无计可施。“孤”写出亡妻坟前幽清寒冷,又有词人自身“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谢量移汝州表》)之恸,婉曲深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通过假设之语写别情,虚实相生,笔法奇特。前一首词中“鬓微霜,又何妨”是一种老当益壮的昂扬气魄,这里却是在亲人面前真实自然的流露,也是自己辗转奔波人世自身遭遇的写照。容颜上的缕缕征尘,岁月的几多无情风霜,既透着憔悴更衬着哀伤。这里的东坡不是以后立于江边,衣袂迎风,高歌“大江东去”的豪迈之士,也不是凄清寒寂“欲乘风归去”的幽人,而是一位旧情难了的夫君,有了人间烟火气,读之怆然。“应不识”如在诉与亡妻生活的辛酸,虽未直接写,但体察得到,催人泪下。
“夜来幽梦忽还乡”紧承上片,情感贯穿丝丝入扣,没有脱节感。“梦”本身就具备了朦胧的色彩,“幽”使全篇笼入凄迷的意境里。“小轩窗,正梳妆”昨日生活历历在目,平淡亲切富有生活气息。而事实上,流水落花春去也,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十年离索,一朝相逢,竟是泪眼相对。“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饮酒》)此时无声胜有声,再多的语言也是苍白无力的。与柳永《雨霖铃》中一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可这里是“泪千行”,若不是百感交集何至如此?
最后几句是词人梦醒之后的感慨,重新把落脚点回归到现实生活中。“料得”是他的一种预想,岁岁朝朝,相思难了。“明月夜,短松冈”与前面“千里孤坟”相照应,浑然一体,融情入景,情、景、人达到完美的契合。“明月”这一意象在苏轼乃至众多诗词大家中多有出现,前有李白“我寄愁心予明月”后有纳兰性德“辛苦最怜天上月”,可见无论生离还是死别,都能“千里共婵娟”,用以遥寄思念。而且明月使全文感情基调不至灰暗,反而愈加澄明。
整篇词写想象与现实,写团聚与分离,处处游刃有余,细看来“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次韵质夫杨花词》)运用白描手法,挖掘隐于内心深处的情致,如诉家常,词境上也开辟出一个难以攀登的高峰。
这两篇词虽是同年所著,但体现不同风格,一以气取胜,一以情动人,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且手法众多,令人叹服。它们创作时间相对靠前,后期受老庄思想影响较大,有出世归隐羽化登仙之味,大有一些经典之作。尽管一生打击再多,他犹如青山巍巍,任四周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竹杖芒鞋,一蓑风雨任平生”。
总而言之,他的作品洗尽尘垢,逸怀浩气,造就了“坡仙”在文学上不可轻估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