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称元曲为“一代文学”,元曲始为世人瞩目,与唐诗、宋词一并加以研究。然有关元曲的研究一直落后于唐诗、宋词,即便有寥寥数文,也集中在作家作品方面,对其本体研究者甚少,偶有涉足者,也多步明人王世贞、徐渭后尘。窃以为,这个问题必须从曲为歌为辞这一软文学、音乐文学特质出发加以论述。笔者试从语言、形式、内容三方面对元散曲加以解析。
一、语言上以俗为主
如果说诗以雅为主的话,那么曲就是以俗为主了。徐渭《南词叙录》说:“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则说:“元剧实于新文体中使用新语言”、“古代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牵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之声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这就是说,元曲就其本质而言,是俗文学,是唱给读书人和不读书人、识字人和不识字人共同听的,故而不能写得深奥难懂,要求用俗字俗语表现市井小民的俗情俗趣。如张养浩的小令《中吕•朱履曲》:
那的是为官荣贵,止不过多吃些筵席,更不呵安插些旧相知。家庭中添些盖作,囊箧里攒些东西,教好人每看做甚的。
作者用十分通俗的语言,揭了“为官荣贵”的老底,无非是向老百姓多搜刮些什物。这首小令表现了常人的俗情俗趣,表现了人民群众的开朗乐观倾向。
至于白朴的《中吕•阳春曲》则体现了宋元以来市民阶层蔑视礼教,冲破封建罗网的爱情要求。他们大胆、热烈、敢爱敢恨,有着自己的人生追求,敢于冲破一切封建堤防。曲子这样写:
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 奶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
我们说“曲以俗为主”,自然涵盖了“雅”。事实上,曲同时也继承了我国古代经过长期发展而日益丰富的书面语言,特别是诗词语言中有生命力的东西,做到了“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耸观,又耸听”、“雅俗共赏”、“雅如俗子,同闻其见”。
二、形式上不厌纤巧
纤巧为诗所忌,但在曲中则不然。李渔说:“纤巧二字,行文之所大忌也。处处皆然,而不独戒于传奇一种。传奇之为道也,愈纤愈密,愈巧愈精。词人忌在老实,老实二字。即纤巧之仇家敌国也。纤巧二字,为文人鄙贱已久,言之似不中听,易以尖新二字,则似变瑕为瑜;其实尖新即是纤巧,犹之暮四朝三,未尝稍异。同一语(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白有尖心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明王骥德《曲律》“论句法”云:“他人用拙,我独用巧”,“ 意常则造语贵新,语常则倒换须奇”。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 其亦曰曲词宜“细腻俊美”。这些都说明曲要以巧取胜。现以卢挚《双调•蟾宫曲•劝世》为例:
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羸;五十岁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催,兔去乌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这首元散曲无非是叹人生苦短之思,抒及时行乐之意,思想性并不高,类似之作在诗词中亦常见。但此曲在表现方法上却有独到之处。它通过算细账的方式来表现主题。作者在一般思想寻常言语中翻新出奇,使读者倍感惊心动魄,收到耸观耸听的效果。一言蔽之,其表现特点就是以纤巧(或曰尖新)取胜。
再看贯云石的《双调•殿前欢•吊屈原》:
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此曲在笑屈原倔强的同时,借以表现对那些统治者的极端厌恶和对黑暗的封建***治的决绝态度,一反历来诗篇对屈原的歌颂。这样的写法前所未有,可见新奇尖刻,正言若反。
当然,曲尚巧,但要把握好巧与稳、新与熟的关系。巧,不能欠通;新,不能生造。要做独到“极新,又要极熟,要奇巧,又要极稳。”决不能为了标新、逞奇而去搜索冷僻的词语和典故。巧,以常出;新,自熟来。如李渔所说:“其句则采街谈巷议,即有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头调惯之文,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
三、内容上“离心”倾向
唐宗以前的传统诗文作家,大都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把“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积极向封建统治阶级靠拢,渴望通过仕途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明显表现出对上层的“离心”倾向。然元曲作家恰恰与之相反。他们对封建***治、礼教及封建主义人生道路公然进行叛逆,在他们的曲作中表达与传统诗文作家迥异的思想倾向,即对封建***治伦理“离心”倾向和平民化色彩。
薛昂夫的《中吕•朝天子•咏史》则是对“卞和献玉”愚忠行为的有力讥讽:
卞和,抱璞,只合荆山坐。三朝不遇待如何?两足先遭祸。传国争符,伤身行贷,谁教献与他!切磋,琢磨,何以偷敲破。
你卞和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而献玉,两足都被砍掉了,而你献出的美玉不但没有给人民带来福祉,相反却成了历代***治野心家你争我夺、连年征战的祸根,惹得无数人为此无谓地厮杀,无数人又为此无缘丧命,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时就把它敲碎了。你卞和呀,大傻瓜一个,害人又害己。在这里,我们听到了作者对愚忠的卞和无情的指责。薛氏另有一首《朝天子》则是对七八十岁的老莱子佯装婴孩以娱亲的矫情愚孝进行了有力讽刺:
东倒西歪,佯啼颠拜,虽然称孝哉。上阶,下阶,跌杀休相赖。
对封建***治、伦理“离心”的结果是对隐逸生活的肯定和赞扬。这些散曲作家不再对封建统治阶级抱任何幻想,断然与之决绝,挂冠而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任性自为,追求身与心的双***、双自由,找回了迷失的自我。在他们的笔下,隐逸生活是那样的美好,充满诗情画意。
元曲中还有好多表现隐逸生活的作品,都歌颂大自然,表达了对自由自在生活的无限向往。这些作品表现出的“离心”倾向,有着双重意义。这股“离心”倾向是士阶层由对封建君主专制的迷信、崇拜到怀疑、憎恶、决裂的转折标志,开启了对封建君主专制批判的道路。同时,也标志着中国文学由“雅”向“俗”的重大转变,自此,中国文学更注重大众化,不再仅为一小撮统治者服务。
周显峰: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