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朝没有起居注制度,只能临时征集资料修纂实录。明实录编纂所用资料,主要向中央各部与地方征集。地方资料的采集前后有所变化。前期,朝廷直接选派办事进士下各省征集资料;隆庆以后,改由各地提学负责史料征集。地方征集史料一般要设立史料采集机构,严谨者会订立一些采集凡例。万历以后,由于建立了起居注与六科章奏制度,出现了邸报,实录编纂以朝廷积累的史料为主,对征集地方史料的依赖性有所下降。实录实际是帝王编年史,所以***府活动吏色彩更为明显,人物的入传是得到***府认可的“忠孝节义”人物,翰林诸官在实录记载中占了优势。实录记载视野的局限性,正是***府史与民间史、国家史与社会史视野不同之处。嘉靖之前。实录只在皇宫内小范围流传。从嘉靖开始,明实录有所传抄,向外传播。晚明实录的向外传播。促进了当代史纂修的发展。
[关键词]明实录 四库全书 明代史学
[中***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0)05-0106-09
关于《明实录》编纂的研究,粗的线索已经弄清,但一些更为细化的东西,尚待进一步发掘史料加以丰富。明人留下的巨量文集中有不少关于《明实录》编纂的材料,能大大加深《明实录》研究。本文拟以《四库全书》明人文集材料为主,探讨《明实录》编纂的几个问题。同时想在理论上更上一层楼,将《明实录》编纂放到传统国家史学平台上加以考察,从而发现一些前人不曾注意的因果现象。
一、记注制度的阙失与实录资料的征集
唐宋元时期,***府修实录,似乎很简单,由起居注、时***记而日历,自然编纂成实录。薛三省f1558―1634年)称:“窃照国家之正史,取裁于累朝之实录;而实录之典故,又取衷于每年之纂注。起居注与六曹编纂,即实录之底草,实录又正史之成案也。故必实录慎而后正史当,纂注详而后实录备。若弗备,则无从加慎也。”由此可知,纂注是实录之“底草”,实录是正史的“成案”。所谓纂注,就是起居注与时***记一类作品。然而,明朝的情况却不一样。明朝的起居注制度,自洪武中叶以后就已经逐步废弃了。以后,大臣们屡屡要求恢复,朱元璋的子孙们均不敢破祖宗定下的规矩。没有起居注,只能临时征集档案修纂实录。王世贞(1526~1590年)称:“故事,有不讳,始命内阁翰林臣纂修实录,六科取故奏部院咨陈牍而已,其于左右史记言动阙如也。”张居正(1525~1582年)称:“迩者纂修世宗、穆宗实录,臣等祗是总裁,凡所编辑,不过诸司章奏,稍加删润,嚷括成篇。至于仗前柱下之语,章疏所不及者,即有见闻,无凭增入。是以两朝之大经大法罔敢或遗,而二圣之嘉谟嘉猷多所未备,此皆史官职废致然也。”由此可知,明朝实录主要根据***府各部档案编纂而成。那么,明朝***府所修实录所用材料是如何搜集的?中国是一个由***府自上而下组织起来的国家,***府行为的特点是,旨意的传达,由上而下,一级级下发;执行的原则,则是由下而上,逐级上报。修史与其他***府活动在本质上是相似的,往往由上面下发文件,下面逐级上报资料。***府机构主要由中央***府与各级地方***府组成,所以,明实录编纂所用资料,也主要由两大块组成。
一是中央各部资料。“窃照累朝纂修实录,皆移文在京各衙门修辑事件文册,送馆参订,以备六曹编纂之所未备,此成例也。”成化初年修《英庙实录》,“命各部采摭事当纪载者,为书上之”。刑部尚书陆瑜(1409-1489年)将此任务交给了何乔新(1427-1502年)。何乔新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交给史馆。弘治初年,纂修《宪宗实录》,周轸“以文学被选,采辑在户部者以进”。万历初年,张居正主修《隆庆实录》,要求各衙门查点史料,送史馆采用。
向各部门征集史料,最大的困难是各部不配合。虽然“各衙门案牍收藏有库,典守有人”,但因为实录编纂不涉及各部门利益,所以各部门配合不积极。
《神宗实录》文册的编纂就遇到这样的难题。天启三年(1623年)前后,翰林院臣钱象坤、周如磐已经移文,要求各部门提供文册。结果两年过了,文册编纂仍无动静。“盖各衙门直视纂修为史局之事,不关其职掌,故了不经意若此。”此议得到了皇帝的认可,“得旨,会典全据实录,纪载宜详,各衙门文册著速付史馆,以备采择,不得推诿误事”。甚至皇帝亲自出面催讨,如宣德元年(1426年)四月,宣宗御奉天门,对行在礼部尚书胡淡曰:“纂修实录,国家重事。自古帝王功德传之万世,只凭史书。祖宗以来,多有德***在天下,皆须纪载。今内外诸司,尚有未奏来者,是不体朕心,尔礼部移文趣之。”由此可见各衙门拖沓现象之严重。其次,由于人员素质及重视程度不同,各部搜集到的资料质量高低不一。李贤(1408-1466年)阅读何乔新送上的稿子后,大加称赞说:“纪实而饰以文,视诸司惟誊吏牍者,大不侔矣。”何乔新因此功而迁为本司郎中。这里反映的情况是,大部分资料汇编仅抄录公文而已。像何乔新提供的稿子既纪实,又作了一定程度的润色,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其三,内容无关国家大计。嘉靖初年,陈寰(1477-1539年)以检讨与修《武宗实录》。陈寰看了各部上交的材料显然不满意,称“迩者,采尚书故实上六馆。此不过从牒囊中探得之,何关人主大计?即翰林臣胪列,具员耳。今以为宜复古左右史,记言动、秘燕之间,备列彤管,亡令他日熬爽国是”。这里反映的是,要求通过记录核心人物皇帝言行而不是六部陈档了解一个国家的大计。要求以皇帝为中心,正反映出中国***治的皇帝专制现象,这是***府史、国家史的必然要求。
二是地方各省资料。地方资料的采集前后有所变化。大体说来,隆庆之前,朝廷直接选派办事进士下各省征集资料。洪熙元年(1425年),礼部以修《仁宗实录》,“移文南北二京各衙门,及遣进士陆征等分往各布***司暨郡县,采求史迹,类编文册,悉送史馆,以备登载”。弘治初,“首诏史臣,修先皇帝实录,礼部请遣进士若干人,分诣各省,采集事之当录者,以备参阅。”唐祯(1458-1507年)负责浙江,“君悉心搜访,其所纂辑,视他省独精详,诸公称之”。正德初年,“当修孝宗实录,采故事,诸繇高第选驰,传行郡邑”。新科进士张文麟(1482-1548年)负责浙江采访工作,“还上事,太史多所称,遂擢刑部广东司主事”。徐朝仪负责池、庐诸郡实录采访。“皇上勒礼部,采辑中外事迹,修先朝实录,礼部请简有学行进士,分遣天下。于是,永康徐朝仪使池、庐诸郡”。黄琮(1471-1524年)“遣纂修湖省《孝宗实录》,归拜青田令”,由此可知,他被派遣到湖广搜集史料。
直隶各府则是直接派人搜集资料。这些使臣们到地方搜集资料,一般要设立史料采集机构。各省采访史料的使节到各省以后,各省地方要配备专职人员,负责史料的搜集工作。
“河南省臣征编纂官于属,独以归君(施文显)。君寓相国寺,合诸郡所上,督诸生数十人校录而笔削之。编成,论者谓有史体”。施文显(1435-1508年)‘蹴是负责河南史料总纂的人,他坐在相国寺里,指挥几十个诸生,对征集来的史料进行校录,做了初步的编纂。河南一个省的实录史料后期加工就动用几十人,可以肯定 史料搜集的牵涉面是相当广的。宣德十年(1435年),“上命进士黄某纂修实录,以(杨)舆有三长,为郡总裁。实录成,郡守蔡锡以(杨)舆明《春秋》经,荐授惠安训导”。由此可知,地方的实录采编机构设置,以郡为单位,聘请郡中懂文学掌故之人担任实录总裁。最后,各郡上报材料,集中到省。省里也会派专人,负责整理。进士征求史料的时间不长,如《苏州府纂修识略》前所附公文,“定限八月”内完成。严谨者会订立一些采集凡例,如嘉靖初年纂修《武宗实录》,差进士访求事实,苏州府派杨循吉(1458-1546年)主持。杨循吉擅长修书,修成《吴郡纂修实录志》一册。何良俊认为“其立例皆有法……倘修实录,其凡例据以为式可也”,可以成为地方实录史料征集的样本。《苏州府纂修识略》卷首所附公文与田艺蘅(1524-?年)《留青日札摘抄》卷4《非文事》所附纂修实录公文,是目前所见地方纂修实录的公文,分别代表了前期与后期不同风格,值得重视。
因派人到地方采访史料留下了不少送行的诗歌及送序。弘治初年,进士王元聘到山东分采实录,朋友程敏***作诗曰:“博采遗芳纪圣功,羡君分命及春风。青云早步儒冠右,画舫遥乘使节东。礼乐化行周册在,典谟书出鲁堂空。归来史局分张处,定数何人笔最工。”进士萧璇赴广东纂修实录,朋友诗曰:“先帝弃万方,泣涕穷遐埂;神化岂不显,所贵在摩编。闽山接岭海,桑梓遥相联;驱车迅行迈,不辞路险F。丹青绘日月,意象在笔先;春秋有微义,仰看续前篇。”有人去贵藩聘修实录,“纷纷簪组满江湄,袅袅东风吹鬓丝,春草绿波南浦路,轻尘细雨渭城诗,投荒万里愁无伴,倾盖片时逢故知,丽泽此行知有益,子云识字喜多奇。”沈进士到浙江,朋友诗曰:“远持使节下钱塘,科目人才自异常,造化功能劳采录,山川人物仰辉光。满船明月吟边趣,夹道梅花到处香,指日还朝应显擢,好输忠荩佐虞唐。”“博采遗芳纪圣功”,应是实录编纂的核心目标所在。
隆庆以后,改由各地提学负责史料征集工作。隆庆元年(1567年),浙江等处提刑按察司提督学校佥事林大春(1523-1588年)上疏:“为照先朝纂修实录,例差办事进士往各处采取事迹。近因进士俱已选授,是以拟差职官。今职官又无应差人役,当另行议处。臣查得各处提学官,职专文学之司,兼有地方之职,委之采取,事尤易集。……纂修世宗肃皇帝实录,一应合行事宜,悉照例举行。……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起,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止,挨序年月,分别事类,务要考檄精明,收录公当,编类造册,俱限本年十二月以里纂完,径自差官个奏,册送史馆,以备采择。如有稽迟及草率者,听本部查出参究,庶几责任有归,事体简便,而纂修不致有误云。”该建议在五月十三日得到了皇帝的同意。“礼部奏纂修《世宗实录》事迹,令各省提学官采辑编汇,赍送史馆,免差官采访。从之。”不过,设想不错,实际操作过程中却带来了不少问题,引起了学人的批评。何良俊(1506-1573年)说:“此是朝廷大典章,便差一纂修官所费几何?乃靳惜小费!”孙承泽“及隆庆以后,改行提学行邑,行学学官令礼生、秀才抄录一二大臣墓志塞责,于是史无所取材”。从万历中叶纂修正史,副总裁余继登“伏乞敕下礼部,移文直隶并各省提学官,转行所属各府州县地方”来看,万历时期仍然遵循这套提学兼负责史料征集制度。天启元年(1621年)三月,周宗建(?-1626年)建议皇帝派专人下各地采访,皇帝仅“报闻”而已,没有采纳,仅派董其昌(1555-1636年)到南京采访。因为南京是陪都,也是中央***府机构集中之地,当然得采访。天启二年十月,董其昌受令到南京“采辑邸报等册,以备参订供用”。由派专人征集史料到委托提学兼领史料征集最主要的是人员素质不同、责任感不同。明朝前期委派的专职人员,多是新科进士,因有立功授官的直接动机,积极性较高。而提学为工作多年的官员,主要任务是选拔生员,史料征集是额外工作,所以重视程度不够,积极性不高,抱应付态度,从而导致史料征集工作质量的下降。
万历以后,实录编纂有了较大的变化,主要依据科抄章奏与起居注。蒋德Z(1593-1646年)说:“作史难,读史亦不易。自余在著作之庭,见所纂实录,皆采科抄章奏与起居注两者。而科抄多漏略,十仅得三四;起居自文书房传谕及阁揭外寥寥。即欲有所删润,以诸曹掌故与邸报,参补而已。又一二载笔,视为烂朝报,不经心。其高者胸臆为***,间规时局所向,行其高下。至于百十年之久,文献俱湮,而野史与之错行于世。繇今思之,古今史殆未可尽信也。”这反映的是晚明实录编纂情况,这种情况的出现与张居正改革史馆制度有关。万历三年(1575年)二月,张居正上《议处史职疏》。这套方案主要包括分管责成、史臣侍直、纂辑章奏、纪录体例、开设馆局、誊录掌管、补修记注七条。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记载皇帝的起居注及编纂六部章奏。“照得时***所寄,全在各衙门章奏”,所以特别重要。陈继儒(1558-1639年)对此套制度的执行情况作了详细的描述:“每月初九日,将记注编纂等稿送内阁看定。十日,公同各官投柜封锁,年终并人大柜。每常朝,御皇极门,即轮该日记注,并编纂官三四员,列于东班石栏铜香炉下,各科给事中之上。或午朝御皇极门,列于御座西稍南,随从记录。凡封稿之日,记注与编纂官于东阁门外,分左右,如常朝仪,候中堂入东阁。先记注官入,分左右揖,次编纂官入揖,随中堂同入右房,记注官收《起居注》,编纂官收《六曹章奏》入柜。封完,出东阁,再揖如前。候中堂出门,柱边揖别,复人东阁,记注一揖,与编纂一揖而别。”
从现存《万历起居注》来看,万历以后起居注制度得到了坚持。复从《明实录类纂・文教卷》来看,从万历四年正月以编修沈渊、黄凤翔为起居注馆的编纂章奏官开始,一直到万历四十六年为止,中间隔几年换一批纂修官,一直没有中断过《六曹章奏》的编纂工作。天启、崇祯问仍在执行,如庄际昌(1577-1629年)“天启元年,授翰林院修撰,经筵展书起居注,纂修国史,编葺《六曹章奏》”。宗室朱统钸中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简讨,充展书官,召对记注,编纂《六曹章奏》”。刘理顺(1582-1644年)是崇祯七年(1634年)状元,除修撰,“司起居注,管理《六曹章奏》,纂修《大明会典》”。陶;倦由此证明,万历三年的史官制度改革在晚明得到了认真执行。
起居注与六曹章奏编纂的制度化,为实录的编纂提供了方便。蒋德Z反对过度依赖起居注与六曹章奏,是因为这些官样文章编鼷得过于潦草,“科抄多漏略,十仅得三四;起居自文书房传谕及阁揭外,寥寥”。《六曹章奏》未见,而现存《万历起居注》十分简略,没有太多过程情况的记载,证明蒋德Z的批评是对的。当然,进一步追问下去,导致史官记载简略现象背后更深层的因素是官主体制影响了实录编纂的质量。官主体制下***府决策的特点是暗箱操作,舆论控制,外界只能看到结果,而看不到过程。没有过程的***治决策导致投有过程的历史记载,有控制的***治导致片面的历史记载。“历史”的最大特征在于事物发生发展的过程性与全面性。抽干过程、只剩结果的历史,只有阳光面、没有阴暗面的 历史,是不完整、非客观的历史。大臣们不断要求恢复起居注、时***记制度,目的正在于强调记载国家最高决策过程的纪实性。
晚明实录编纂依赖起剧注与六曹章奏的结果是减少了对地方采集的依赖性,以致钱龙锡(1579-1645年)要求停止派人搜集史料。(《明史・钱龙锡传》)“故事,纂修实录,分遣国学生探事迹于四方。龙锡言:实录所需在邸报及诸司奏牍,遣使无益,徒滋扰,宜停罢。”《明史・钱龙锡传》没有点明此事背景,让人无法理解。原来,崇祯二年(1629年)六月壬午,朝廷下令修《熹宗实录》。按照惯例,自然要派人去全国各地征集,史料,于是,才有内阁首辅钱龙锡罢采访疏。钱龙锡在天启四年(1624年)出任《神宗实录》纂修,天启五年五月任《神宗实录》副总裁,故而熟悉实录纂修事务。由此可知,晚明的邸报也成为实录编纂的第一手资料。钱龙锡的建议不无道理,作为帝王编年史,对民间活动涉及不多,确实没有太大必要下地方搜集资料。当然,从互证角度来说,民间史料也有值得肯定之处。“家录野纪虽未足尽凭,然亦当错综诠次,而后是非不可掩,本末具见。”
二、实录视野的国家性
实录这个术语总能给人以无限想象的空间,以为有什么就可以书写什么,凡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实都会得到全面记载。其实非也,历史永远不可能全面被记载下来,在古代不可能,即便在当代也不可能。历史的记载与编纂永远是一种有选择的活动。要选择,就有一个选择标准与视野的问题,而这又是由现实社会中的权力与视野决定的,权力决定历史书写的内容。既然记录历史的要求最早是由***府提出来的,自然只会记录***府活动,这是传统史学的特色所在,笔者称为“国家史学”。
实录实际是帝王编年史,“实录者,录一帝之事”,“即古帝王本纪、史家编年遗意也”,所以,***府活动史色彩更为明显。实录是古代中国史学记载与编纂的最高要求,讲究的是记载的可信度。由于君臣的决策活动影响一个国家发展的全局,所以,古代士人多希望能将君臣活动全部如实记录下来。然而,这样的要求过于理想化。***府是现实社会中最大的利益场所,只说对自己有利的话,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是***治活动的核心原则,报喜不报忧是核心的***治书写原则。可以说,专制***治越发展,这样的目标越难以达到,时***记之类成为官样文章是必然的现象。
人物的入传是得到***府认可的人物。受理学思想影响,忠孝节义成为现实社会的荣誉对象,自然也成为史书关注的重点内容。地方史料的采集以“忠孝节义”人物为主。“今天子嗣位之初。有诏命史官修先帝实录,征事迹于四方1,凡士女之以忠孝节义闻者,举得送官备采择。”嘉靖改元,修武宗实录,“诏天下有司,采求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之类,以备通纂”。由此可知,人物史料是重点,具体地说,是“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如此,哪些人能成为忠孝节义,自然也成为社会各界争夺的对象。何瑭(1474-1543年)说:“予幼读前史,于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之传,未尝不三复叹息,意以斯人,世不多得。及考其履历始末,往往出于贵官大族,寒素之家甚少,岂降衷之性,独丰于彼而啬于此耶?予后预修《孝宗皇帝实录》,于忠孝节义之事,得于见闻者,欲一一撰次。同列皆以为未经奏闻旌异者,例不得书,乃阁笔太息。噫!寒素之士,势力寡弱,谁为之奏请而旌异之耶?由今准古,则忠孝节义之传,多出于贵官大族,无怪也。贤士君子,立身行已,求自尽其道耳。人之知不知,名之传不传,固所不屑,而为世道计者,则岂可恝然若是?吾于是重有感矣”。这里透露出的信息是,上实录的“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事迹,必须是经过***府批准表彰过的,未经表彰的“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事迹,则没有资格上史,这正是传统中国***府史的封闭性所在。准确地说,中国的国史不是全民史,而是***府史。既然是***府史,上国史的内容就必须是经过审核的。
翰林诸官在实录记载中占了优势。“国朝实录,例成于翰林诸官,而总裁于内阁重臣。间取外署三五人参之,止令其誊写、装潢、给使令之役而已。故凡官翰苑者,人人为稷契皋夔。其它台省,虽功勋赫奕,边荒慑服,忠赤贯天地,如盐山忠肃王公、钧阳端肃马公、三原端毅王公,亦只平平耳。翰林官没,无问崇卑,俱得请谥,无问学术浅深,俱谥以文,上日文正、文忠、文贞、文庄,虽至猥陋,亦不失为文安、文裕、文懿。在外署者,终身砣石乞笔研,官至公孤,欲谥一文字,不可得也。自福建彭司寇韶作《名臣录》,翰林近十之六七,公论已不平。近日为杨宗伯廉更加添改,凡非翰林,不得为名臣。虽以刘定之之鄙猥、谢一夔之庸陋、万安之贪饕,皆在名臣之列,是录遂为翰林题名矣。且其言曰:‘美阶崇秩,休光大业,当属之吾曹诸先生。他所游宦,为吾曹鹰犬耳。’志士谁不解体。余尝作十绝句,以斥其非,未知果能信今传后否也?”这里提出了实录记载官员群体内部的不均衡问题,负责编纂实录的翰林出身官员,多得美谥,事迹多上实录,而其他官员则没有这种优势。
关于实录记载视野的局限性问题,李建泰(?-1649年)的概括最为全面,称实录所记“止书美而不书刺,书利而不书弊;书朝而不书野,书显而不书微;且也序爵而不复序贤,迟功而巧为避罪”。这些特征,正是***府史与民间史、国家史与社会史视野不同之处。只有社会史、民间史才能让历史以多元面貌相对客观地呈现出来,可以看到官员之外的民众,***府之外的社会生活,既有光明面,也有阴暗面,这样的历史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历史。
三、明实录的传播与使用
嘉靖之前,实录只在皇宫内小范围流传。内阁中的史馆中有一部历朝实录,每次修史时可供史官们参考。如景泰五年至七年(1454-1456年),倪谦(1415-1479年)曾与修《寰宇通志》,称“余尝被命在东阁,纂修天下地志,欲采当代人物,以见其郡邑之所产。然名公巨人,建功立业者,莫详于国史。乃发内阁秘藏,因得拜观累朝实录,而太祖高皇帝创业垂统之迹,制礼作乐之典具在”。正德初年,王鏊(1449-1524年)任《孝宗实录》总裁,“顷入史馆,得窃览本朝实录”。由此可知,当时官修通志或实录,史官们可以参阅明历朝实录。
明实录的传抄与向外传播,是从嘉靖开始的。嘉靖开始,在社会上流传的实录抄本,多称为《圣***记》。名为《圣***记》者,有仅指《明太祖实录》者,如陆深(1477-1544年)是嘉靖前期人,自称“生遭文明之盛,策名登庭,获接故老,聆祖宗之休懿,又为史官,祝累朝实录,金匮石室之藏,于是乎稽事实,考治化,得以沿流风,观俗尚”。陆深抄过部分实录,他给家人的信称:“寄回《圣***记》一部,十二本,此即《太祖实录》,要熟看,中间颇有误字错简,阙疑可也。”由此可知,至少《太祖实录》抄本已在当时社会上有流传。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收入一部《圣***记》12卷,别名《洪武圣***记》,应是此类抄本之一。国家***书馆所藏的抄本《秘阁元龟***要》,目前已经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也应是此时完成的明太祖实录抄本之一。此书为纲目体,格式和《龙飞纪略》有点类似,但内容明显不同。如危素,《龙飞纪略》不及,而此书则十分详细。《四库全书总目》卷48称“书 中已称成祖,则嘉靖以后人作也”,是也。书中曾提到嘉靖十七年之事,说明此书确成于嘉靖间。也有指前九朝实录者,如杨慎(1488-1559年)称工科题名记,“取之《圣***记》”,王世贞称“传未成,而今所存者,皆从《圣***记》录出之,不为一字增损,以备异日史氏去取耳”,显然为历朝实录。陈建(1497-1567年)《皇明通纪》的《采据书目》中有《历朝圣***记》一书。明朝所谓《历朝圣***记》就是《明实录》抄本的别称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至今仍有《永乐圣***记》、《文庙圣***记》(存9卷)、《宣宗圣***记》(存12卷)、《圣***记》(不分卷,清抄本)、《新刊皇明圣***记》(10卷)。
个别权臣拥有《明实录》抄本。严嵩(1480-1567年)是嘉靖十五年(1536年)入阁的,负责明实录传抄工作。严嵩失势后,藉没财产名单中有“累朝实录八部(五百七本,手抄)”,说明严嵩在替***府抄录时,同时也替自己抄录了一部。从有关情况来看,严嵩仅是抄了一部,放在家中当摆设,并没有加以开发利用。这部抄本没收以后,也不知流落何处。
从现在情况来看,吕本是较早开发实录资源者。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吕本(1503-1587年)人阁,担任《大明会典》总裁,命人抄录实录中关于馆阁的资料,按编年顺序抄录,自称:“独坐文渊,自愧不敏,思景前修,遍诵秘典,手录自太祖至世宗九朝实录内有关馆阁者,俱书之。三阅月,成帙,题日《馆阁类录》。大宗伯(礼部尚书)欧阳公德(1496-1554年)见而悦之,留余手书,令记室誊一部付还。此时但挨年录之,不敢去取。至六月,召直无逸殿,日赞万机,无暇复加编辑。辛酉(嘉靖四十年,1561年),丁先太夫人忧,归,读礼山中,兀兀穷年,无所事事,辄取前录,类分重编,为《馆阁类录》二十二卷。”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人阁参机务。嘉靖四十年(1561年)在家守制时,分类编成《馆阁类录》。隆庆三年(1569年),修订成稿。《馆阁类录》刊于卒后十年即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黄佐(1490-1566年)的《翰林记》20卷、廖道南(1494-1547年)的《殿阁词林记》也是此时根据实录资料而编成的典故类作品。
比较特殊的是张元忭(1538-1588年)的《馆阁漫录》10卷(今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没有前言后记,成书时间不详。此书下迄正德十五年,结尾有“今上至京师”,似乎是嘉靖年间所抄,实非。张元忭是隆庆五年(1571年)状元,授翰林修撰,进翰林院工作。万历二年(1574年),其父亲张天复(1513-1574年)卒,张元忭回家守丧,直到万历十五年(1587年)才升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侍读,再次进翰林院工作。这次工作时间不长,次年三月即卒于官。在两次翰林院工作时间段中,后一次抄录的概率较大。万历十六年(1588年)三月开始,因抄录实录微型本,诸史官乘机抄实录,张元忭可能是抄实录的史官之一。从吕本仅用3个月时间即可抄录九朝实录内有关馆阁者,则张元忭在临终前抄录资料成《馆阁漫录》是可能的。《馆阁漫录》实际是专题实录资料摘抄本,当时史官面对实录摘录时,“但挨年录之,不敢去取”,自然也就不敢署名、留下自序之类文字,只有时人焦f(1541-1620年)的《国史经籍志》明确称张元忭编了《馆阁漫录》。此书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用编年体抄撮实录有关馆阁之事,“所录皆明成祖至武宗时翰林除授迁改之事,编年纪载,亦间有论断”。(《四库全书总目・馆阁漫录》)当时也许是不得已,今天看来倒有值得肯定之处。二是时间段选择上,起于洪武三十五年即永乐元年,不及洪武与建文两朝,即不及《明太祖实录》。之所以如此,估计是为了避免重复,因为当时《明太祖实录》抄本流传较多。
万历初年,张居正掌权,公卿多出其门,造请无虚日。国子监祭酒周子义(1529-1587年)“独耽守寂寞,课士之暇,兀坐一堂。以谓国家更二百余T,典制大备,著述弥详,贤士大夫言行烂焉,多佚不传。爱稽实录,采稗官,思述一代掌故,勒为成书,以自表见,往往至夜分不停披焉。……有《国朝故实》,则卷几二百,草创未就,所谓辍之,辑《会典》者也”。由此可知,万历初年,周子义已经尝试着根据明实录,编纂卜部《国朝故实》(一名《国朝典故备遗》),(《明史・艺文二》)计划200卷。万历十一年(1583年),周_子义被重用,担任《会典》副总裁,于是停止了《国朝故实》的编纂计划。万历初年,王世贞(1526-1590年)曾在前首辅徐阶(1494-1584年)家阅读明实录,这表明,徐阶家拥有实录抄本。严嵩家《明实录》显然为***府所没收,而徐阶家实录抄本可抄,也可能改成《圣***记》。虽可抄录,但正式出版却是万历中期的事,如王世贞《弁山堂别集》刊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馆阁类录》刊于其卒后十年即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
修史促进了《明实录》的传播。这次修正史活动虽中辍了,但实录抄写工作照常进行。因实录的重抄,诸抄写官乘机雇书手抄写。“万历中,天子荡然无讳,于是,实录稍稍传写流布。以至于光宗,而十六朝之事具全”。有的实录还被转抄,公开销售。万历中叶,杨士奇后代杨寅秋“顷岁需次都门,购书,得文、仁二庙圣***记录本读之”,由此可知,当时北京书店有实录抄本出卖。走下神坛的《明实录》流传更广了。当然,实录“卷帙重大”,价值昂贵,高达“五万缗”,“非士大夫累千金之家,不能购”。据笔者的研究,晚明清初,在京师及江南等文化发达地区,许多巨室拥有实录抄本,如常熟钱谦益(1582-1664年)、嘉善钱士升(1575-1652年)、余姚孙k(1542-1613年)、归安唐氏、d李沈氏、山阴姜希辙(?-1698年)、丰润谷应泰(1620-1690年)、吴炎(1623-1663年)与潘柽章(1626-1663年)等。不过,奇怪的是,《明实录》没有人敢刊刻,至今只有抄本存世。不敢刊刻可能有如下因素,一是仍有禁忌,二是财力有限。《明实录》作为皇家历史,篇幅相当大,只有***府有财力刊刻,也比较合法。结果,***府不作为,私人既有财力限制,又有***治风险。如此,导致《明实录》只有抄本,没有刊本。至今,《明实录》虽有了电子本,但仍无刊本。
实录的传播则促进了明史编纂工作。张萱(1558-1641年)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进士,“时有正史之役,谬为当事推择,窃幸获观金匮石室之藏,后死谓何!昔魏收愿直东观,郑樵求人秘书,今之日,岭外老公车千载之一日也。视草之暇,即觅书佣节略累朝实录,自洪武迄隆庆,凡三百卷,私名之日《西省日钞》,不敢言实录也。窃以己意诠次之,凡十之三,卷凡一百,亦名之日《西省识小录》,不贤不敢识其大也”。张萱后来又成分类体《西园闻见录》109卷,甚有参考价值。王大纲是浙江山阴人,以太学生官山东兖州府东平州同知。他辑列朝实录,又旁及野史、稗乘,编成《皇明朝野纪略》1220卷,起太祖,迄隆庆。可惜此书不传。余继登(1544-1600年)抄撮实录资料,编成《典故纪闻》。余懋学(1539-1598年)抄撮两朝实录,成《嘉隆大***辑要》。范景文(1587-1644年)据实录成《大臣谱》16卷。许重熙据实录成《大臣年表》。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徐日久(1580-1631年)到北京工部为郎,居台基厂,“日奉本朝实录数百卷,其中”。有《实录钞》,今佚,惟《五边典则》、《陷言》正式出版。万历四十年(1612年)后,年40余的冯复京(1573-1622年)始见本朝实录。“谓《通纪》详而野,《吾学》裁而疏,《弁州》炫博,妄而谬,《》、《典则》,自郐无讥。作编年书,驳正得失,日《明右史略》,草创未就而殁”。万历后期,过庭训(1574-1625年)在北京工作期间,“曾从同门友念泉周公处,得窥本朝实录,宝而藏之,不啻一字一金也”。以上事例说明,万历四十五年前后,当时民间的《明实录》抄本很多。
晚明实录的传播,促进了当代史纂修的发展。据笔者统计,考证类有王世贞《史乘考误》、钱谦益《明实太祖辨证》、潘柽章《国史考异》;类编实录有张萱《西园闻见录》、余继登《皇明典故纪闻》、徐日久《五边典则》;纪传类有官修正史、何乔远(1558-1632年)《名山藏》、朱国祯《史概》、刘振《识大录》;编年有涂山《明***统宗》、冯复京《明右史略》、续补《通纪》、谈迁《国榷》、何乔远《名山编年》、谷应泰《明纪》;年表有许重熙《大臣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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