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我国科举史上的草创阶段。一方面其制度尚不完善,如行卷之风盛行,录取存在人为因素,防弊措施不健全,科目过于繁杂等;另一方面,唐代科举也滋生了一些社会习俗,如曲江宴游、雁塔题名等,尤其是新进士的宴游活动,其名目之多、规模之大、奢靡之甚,都足令后世瞠目。它既反映了唐代社会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生活的丰富,同时也折射出唐代知识界乃至大众对科举功名的追逐艳羡心态。对这一宴游习俗进行考察与剖析,不仅有助于唐代科举制度和社会风俗的研究,而且能够借以观照当前社会的类似现象,起到知古鉴今的作用。
宴游的由来及名目
据《礼记·射义》所载,周代宴饮款待老者、贤者是朝廷奖掖士子、进德修业的必备礼节。唐代“沿隋法汉”,虽以科举考试取代了两汉的察举和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制,但其分科举人的方式与古代乡举里选的制度实乃一脉相承,因此对那些自愿投入彀中的“天下英雄”,朝廷自然当予以礼待。王定保《唐摭言》卷一即载:“开元二十五年二月敕,应诸州贡士……解送之日,行乡饮礼,牲用少牢,以官物充。”《新唐书·选举志上》亦云:
每岁仲冬,州、县、馆、监举其成者送之尚书省;而选举不由馆学者谓之乡贡,皆怀牒自列于州、县。试已,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因与耆艾叙少长焉。
***府对选人长安参加礼部省试的乡贡们尚且设宴送行,那么在礼部放榜之后,让那些身登龙门的“新进士”们自行举办庆贺宴会,或是在吏部关试之后,为已释褐而即将踏入仕途的“准官员”们举办宴饮游乐等庆贺活动,也尽在情理之中了。
唐代科举及第后的有关宴饮游乐名目颇多。据《唐摭言》卷三“宴名”所载,有闻喜宴、樱桃宴、牡丹宴、月灯打球宴、关宴等近十种。其中有的已难详其情,有的可略考源流。例如闻喜宴,从名称看应是新进士初发榜时举行的宴饮活动。康学伟等著《中国历代状元录》说:“唐制,进士放榜后,集钱大宴于曲江亭子,称曲江宴,亦称闻喜宴。”但据《唐摭言》卷三可知,曲江宴又称曲江大会,在吏部关试之后才举行,因此也称为“关宴”。此时新进士们已经没有了初闻礼部放榜时的喜悦激动之情,且《唐摭言》及后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年)敕书都明确将闻喜宴与关宴并列,可见二者有别。不过唐代闻喜宴的地点的确设在曲江,《登科记考》引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云:“唐时礼部发榜之后,醵饮于曲江,号日闻喜宴。”天成二年敕日:“新及第进士有闻喜宴、关宴,今后逐年赐钱四十万。”此时的新进士们已经不用自掏腰包了。
关宴则是唐代进士宴游活动的最后高潮。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说:“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唐摭言》卷一云:“曲江大会在关试后,亦谓之关宴。宴后同年各有所之,亦谓之为离宴。”对于关宴的沿革及备办情况,《唐摭言》卷三转引了《唐国史补》的记载:
曲江大会比为下第举人,其筵席简率,器皿皆隔山抛之,属比之席地幕天,殆不相远。尔来渐加侈靡,皆为上列所据,向之下第举人不复预矣。所以长安游手之民,自相***集,目之为“进士团”。初则至寡,洎大中、成通已来,人数颇众。其有何士参者为之首帅,尤善主张筵席。凡今年才过关宴,士参已备来年游宴之费,由是四海之内,水陆之珍,靡不毕备。
所谓进士团也称“团司”,是专门负责筹办新进士宴游活动的民间商业机构,何士参是其总管。《南部新书》卷乙还说:“一春宴会,有何士参者都主其事,多有欠其宴罚钱者,须待纳足,始肯置宴。盖未过此宴,不得出京,人戏谓‘何士参索债宴’。”据上可知,新进士的一系列宴游都是由这个进士团来代办的,何士参常为进士预垫费用,但到举行关宴时要把所有的欠账结清。估计当时主办这样的大型宴会获利不菲,何士参死后其子还继承了父业。
关宴的准备从新进士拜见主司后就开始了,先由团司在主司宅旁租一处大的宅院,待新进士们会集之后,推选出录事一人,一般多由状元担任。此外还要推举出主宴、主酒、主乐、主茶及探花等。这里的“探花”与后世的含义有别。宋人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说:“进士及第后,例期集二月,其醵罚钱,奏宴局什物皆请同年分掌,又选最少年者二人为探花,使赋诗,世谓之探花郎,自唐以来榜榜有之。”唐代关宴的“醵罚钱”,即每位进士所出的份子钱是自行商定的,但为数都不少,因此那些寒门出身的进士往往要为之举债。而且与宴者还要自备袋囊,用以盛装衣物书册酒器等。关宴的地点设在杏园,因此也称“杏园宴”。
曲江宴游的盛况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于唐长安城的东南角,本来主要是为解决长安部分居民的用水而修凿。后来唐玄宗开凿黄渠,引水注入曲江,遂把曲江池开辟成了长安近郊最大的风景游乐区。《唐摭言》卷三说:“曲江游赏,虽云自神龙以来,然盛于开元之末。”又引《实录》说,天宝元年降敕命太子太师萧嵩从曲江畔迁移家庙,因为“卿立庙之时,此地闲僻,今傍江修筑,举国胜游”。可见曲江宴游之风是从玄宗开元之时形成的。我们还可以从杜甫早年所写的曲江诗中窥知当时的情形,《曲江二首》云:“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哀江头》则云:“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这虽已是安史之乱中,但依旧可以感受到此前的繁盛景象。
曲江宴游的习俗虽兴自开元末年,但与科举相关的宴游活动,则主要呈现于中晚唐时期。曲江宴游活动极为丰富繁盛,场面盛大可观。《唐摭言》卷三“散序”条载:
逼曲江大会,则先牒教坊请奏,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时或拟作乐,则为之移日……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填塞,莫可殚述。
开宴之日,皇室贵戚倾城出观,车马华丽,临时性的商铺在江畔一字排开。宴中有乐舞助兴,宴后则泛舟遨游。公卿豪贵之家还趁机挑选东床快婿,好一派狂欢景象。
作为宴游的主角,新进士们更是意气风发,兴致盎然。孟郊及第后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正反映了新进士的普遍情绪。《唐摭言》卷三说:“人置被袋,例以***障、酒器、钱绢实其中,逢花即饮……张籍有诗纪其实曰:‘无人不借花园宿,到处皆携酒器行。”’
唐代是诗歌的时代,其进士科不仅要考诗赋,而且举子考前借以获得声誉的行卷也以诗歌冠首,那么在及第后的庆贺宴会上自然也少不了赋诗助兴。刘沧有《及第后宴曲江诗》:“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霁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坠芳洲。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陌香车似水流。”《唐摭言》还记载了唐敬宗宝历年间新昌里第举行的一次宴会,有新进士和朝臣共同参加,元稹、白居易皆即席赋诗,但刑部侍郎杨汝士所赋令元、白为之失色,杨大醉日:“我今日压倒元、白!”宴饮气氛之热烈可以想见。
唐昭宗乾宁二年(895年),黄滔在《成名后呈同年诗》中云:“一字连镳巡甲族,千般唱罚赏皇都。名推颜柳题金塔,饮自燕秦索玉姝。”诗中提及的走马赏花、歌舞宴饮、雁塔题名、秦楼狎妓等,也都是新进士曲江宴游活动的组成部分。
关于雁塔题名习俗的来历,《唐摭言》卷三认为兴自中宗李显时期,“进士题名,自神龙之后,过关宴后,率皆期集于慈恩塔下题名。”而《南部新书》卷乙说:“韦肇初及第,偶于慈恩寺塔下题名。后进慕效之,遂成故事。”韦肇是宪宗朝宰相韦贯之之父,代宗大历九年(774年)吏部侍郎,他中进士大约在玄宗、肃宗之际,雁塔题名的习俗应肇始于此时。《刘宾客嘉话录》则说雁塔题名始于张莒,但据《登科记考》,张莒是代宗大历九年进士,时间显然比韦肇要迟,当从《南部新书》之说。我们所见到的有关题名的记载也都发生在中唐以后。《玉泉子》说:“又慈恩寺连接曲江,京辇胜景。每岁新得第者,毕列姓名于此。(裴)勋尝与亲属游,见其父及第榜率多物故,谓人曰‘此皆鬼录也’。”《唐国史补》卷下云:“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既已称为“题名会”,可见这已不是少数举子的一时兴致,而是形成了一种例行风尚。如白居易当年中第后,就曾在雁塔题名并纪以诗曰:“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张籍《哭孟寂》亦云:“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女诗人鱼玄机《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诗说:“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据宋敏求《长安志》载,崇真观在长安朱雀街东之新昌坊内,开元初建。《唐摭言》还记宣宗大中六年进士苗台符和同年张读题名于西明寺之东庑,又可知唐进士题名不仅雁塔一处也。
记载唐代举子和新进士征歌狎妓风气的史料较为零散,最为集中的是晚唐孙綮所著的《北里志》。北里即平康坊,位于长安城坊市的北部,毗邻东市,是当时歌妓集中的地方。
唐人对宴游之风的态度
唐朝是我国封建社会的成熟期和繁盛期,其经济文化经过初唐近百年的发展积累,至玄宗朝而达到鼎盛。整个皇室贵戚集团都追逐奢华,宴游无度,流风所及,普通官僚士子乃至民间也都崇尚宴游娱乐,《开元天宝遗事》中就多处记载了当时长安城的春游盛况。玄宗时还颁布诏书,公开鼓励宴游活动:“自今后,非惟旬休及节假,百官等曹务无事之后,任追宴游乐。”长安是当时的国际大都会,商旅云集,万国来朝,物质文化生活丰富多彩,朝廷听任官员们宴游消费也属自然。当时就连杜甫与郑虔这样的穷儒卑官,也时常出入于各类宴游场所。然至玄宗天宝后期,贵戚豪门挥霍无度,致使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玄宗皇帝不得不采取措施,《禁断奢侈敕》,企***改变浮靡的世风:
雕文刻偻伤农事,锦绣纂组害女红,粟帛之本或亏,饥寒之患斯及。朕故编诸格令,且列刑章,冀以还淳,庶皆知禁。如闻三公以下,爰及百姓等,罕闻节俭,尚纵骄奢。器玩犹擅珍华,车服未捐朱翠,此非法之不著,皆由吏之不举也。宜令所司,申明格令禁断。(《全唐文》卷三十五)。
但没过多久,安史乱起,长安城任凭胡骑蹂躏,曲江池畔的繁华暂时消歇。其后降及中唐,随着唐朝国力的逐步恢复,长安城再度成为天下举子的云集之地,官员、进士的宴游风气很快复炽。但此时大乱甫定,藩镇林立,江淮漕运不畅,唐中央的财力、物力已远不能与开元以前相比,过度的奢华已经让长安城感到难以支撑了。
对于愈演愈烈的宴游奢靡之风,当时便有不少人深表忧虑。德宗朝的礼部员外郎沈既济就直接将京邑虚耗的原因归结为举子、选人久居长安而导致游食过度所致。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还上奏要求禁止门生拜见座主,只允许新进士小范围的宴乐,不许聚集同年广为宴会,并停止题名活动。唐武宗批准了他的奏章,“于是向之题名,各尽削去”,短时间内起到了扼制颓风的作用。但随着李德裕的被贬,一切又都恢复故态。至唐僖宗年间,朝廷不得不再次颁布《戒约新及第进士宴游敕》(《全唐文》卷八十八),对新进士宴饮的资费限额、参加人数以及时间范围都作了明确规定,至于实际效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宴游的昂贵开销,不仅使寒门出身的新进士不堪重负,一些官宦之家也十分反感。王定保是昭宗光化三年(900年)的进士,他对当时的宴游奢靡之风深有感触,亦持批评态度。《唐摭言》卷三结尾说:“矧诸寻芳逐胜,结友定交,竞车服之鲜华,骋杯盘之意气;沽激价誉,比周行藏。始胶漆于群强,终短长于逐末。乃知得失之道,坦然明白。”可见宴游至晚唐已变成颓风陋习,完全背离了朝廷优礼进士的初衷了。
(题***:曲江遗址公园)
作者单位:皖西学院